【一】
暑假回家,爷爷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的在村口等我,年初时爷爷养的小白已经长大了,远远望见我的身影,便摇晃着尾巴,一蹦一跳的向我跑来。
四个多月未回家,门前的枣树突兀的消失了,爷爷说被雨后的一场大风吹起了,整棵树都没尽了不远的池塘里,村子里的人忙乱了好久才将它弄了起来,晒干了之后,爷爷将它砍伐了,当做柴火,如今已是早就沦为了灰烬。
我有些怅然,这课老树承载了我所有儿时快乐的光景,每逢夏天,将暮未暮的时候,爷爷在庭院里摆弄着他的皮影,我用竹竿敲落熟透了的枣子,装了满满的一口袋,跑到爷爷身边,一边吃枣,一边听爷爷讲皮影戏里的故事。
我抬头望向天上的一层一层浓厚的白云,不停的变化着形状,像极了爷爷故事里的刀光剑影。
吃过晚饭,我缠着爷爷给我讲故事,爷爷笑骂,二十来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呷了一口茶,爷爷把皮影放在腿上,刚准备开口,听到院外王伯的叫声,王伯说有人给爷爷寄了封信,我起身接过,爷爷瞥见信封的时候,愣神了好久,双手有些不住的颤抖。
从我记事起的十多年里,爷爷似乎并没有什么至交好友,也未曾有人给爷爷写过书信,奶奶去世之后,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雕刻着他的皮影,不时唱上几句。家里那道小小的院墙仿佛隔绝了爷爷与外面的来往,院外是桃李,院内亦有清香。
良久,爷爷起身,从他的房间里拿出一个漆红箱子,箱子里有一套皮影,刻的是件大红的凤披霞冠,我童年时曾无数次想要拿起这件霞冠,却总是在爷爷的呵斥下退却。
爷爷把霞冠搭在腿上,哼起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折子。
【二】
1959年,唐文渝20岁,唐文渝的父亲唐清明是一个唱皮影戏的班主,打从唐文渝记事起,就跟着父亲学皮影戏,几年来走南闯北,到周边的每一个村子里唱戏,赚取生计。
20岁那年,冬至,唐文渝跟随父亲在隔壁周庄唱戏,天寒,唐清明不慎染了寒疾,回到家中,没熬过几天便死去了。
那是三年灾害的第一年,村子里的人开始减少了吃穿,有人说唐文渝的父亲是饿死的,吃都吃不饱了,哪会有人来听皮影戏呢。
唐文渝父亲班子里的那些兄弟仿佛约好了一般,在唐清明下葬后的第二天,提出了解散班子,他们并不认为跟着20岁的唐文渝有什么生计,与其一同饿死,不如早早散伙,好赖还有个希望。
他们把唐清明安葬好后(说是安葬,其实就是在唐文渝家里找了一卷席子,裹着唐清明,把他埋在不远处的山林里)便在也没有回来,留给唐文渝一堆零零散散的皮影。
父亲唐清明死后,唐文渝在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亲人了,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唐文渝总觉得唱皮影是个没出息的生计,唐清明唱了一辈子的皮影,到死了连张下葬的棺材都没有,唐文渝觉得自己一定不会唱一辈子的皮影,他想在一个村子里安安稳稳的落下户,好好种庄稼,等过上几年,收成好了,再让隔壁的婶子替着张罗一个脚大屁股大的女人,娶妻生子,踏踏实实的过好日子。
父亲唐清明的突然离世彻底改变了唐文渝的念头,望着地上散落的皮影,唐文渝觉得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四处漂泊的人,就该唱着他的皮影,哪怕有一天,唐文渝也会同他父亲一样惨淡的死掉。
【三】
收拾好父亲唐清明留下的那个破败不堪的房子,唐文渝将所有的皮影装进一个漆红的大木箱子里,没有与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告别,在一个风日清和的上午,唐文渝悄悄走出了村子,他开始像父亲一样,漫无目的的走着,遇见一个村子,就在那里停留几天,唱上一段皮影戏,其实那时候的相邻们没一个要求唐文渝唱皮影,家里的米缸就要见底了,谁也没心思哼上几曲。
唐文渝就那么唱了,兀自的完成该有的一切,大多数时候唐文渝都是在自顾自的唱着,路上脚步匆匆,没有任何人愿意停下来听他去唱,往往这便意味着唐文渝又要挨一天的饿,有时候会遇见几个心善的的老人,颤颤巍巍的递给唐文渝一个撕碎一半的口粮,唐文渝不说什么,接过吃的,只拼命的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哭,有时噎住了,喘不过气,唐文渝想着就这样死去也挺好,噎死总比饿死强。
灾害的那几年里,唐文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当山里的所有树皮,所有野草都被人们吃光时,唐文渝听信老人的,从门前挖来观音土,和了水,蒸着吃了下去,观音土不能消化,唐文渝吃了拉不出屎,腹绞痛的厉害,唐文渝见到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起先还很后怕,后来死掉的人越来越多,唐文渝有些麻木了,他们大多数人死去时同自己的父亲一样,用草席草草卷了埋掉。
【四】
1962年,初春,天气开始回暖,那个遍地死人的时代仿佛快要过去了,山里罕见有了绿色,也没有人在吃观音土了,唐文渝的生活似乎好了起来,走街串巷中,会有那么几户人家,叫他唱上几个折子。
这天,唐文渝刚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在县城的街道上吃一碗粥,热粥刚上来,迎面坐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女子虽衣衫褴褛,却并无半点异味,洗涮的干干净净,女子紧紧盯着唐文渝手中的那碗热粥,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任何女子与唐文渝如此接近,唐文渝的脸红的通透,他把热粥推到女子身前,支支吾吾的说道:“你吃吧。”
女子有些吃惊,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吃你吃,我在这坐一会,就走就走。”
唐文渝说:“我再叫一碗,你吃吧。”
女子看了看唐文渝,没有说什么,抓过热粥就大口吃了起来,三下两口,喝的干干净净。
喝完粥,唐文渝问女子家住哪里,为何一人出来流浪,女子说她叫巧珍,是封县人,去年五月,家里断了粮,父亲将她以五石粮食的价格卖给了村子里吴胜家的儿子做媳妇,吴胜是村子里光景最好的一家,偏偏他的儿子生下来便是个残障,近三十了,也说不到媳妇,巧珍她父亲为了粮食,做主将巧珍卖给了吴胜家。
巧珍是个烈女子,上过小学,虽然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将来也会一辈子是个庄稼人,巧珍的心里活跃的很,她希望跟她好的人是自己相中的,她看过报纸,知道外面大城市的女子都讲究自由恋爱哩。
对于巧珍的不愿,巧珍父亲气急,把巧珍关在屋里,打过几顿,他指着巧珍骂道:“仗着上过几年学就不知天理了,哪家娃娃结婚不是父母指的意,你倒是好,反起来了,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坏了,把老祖宗留下的传统都丢下了。“
“那是封建,是落后,我不嫁,死也不嫁。”
在吴胜家来接人的前一天晚上,巧珍的娘偷偷来到巧珍的房里,望着身形瘦了一圈的巧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娃娃啊,怎就叫你受这样大的苦,娘对不住你啊。”
巧珍的娘把巧珍身上的绳子松了,对着巧珍说道:“娃娃,你赶紧走,你爸是个犟脾气,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先去外面躲上一阵子,等家里光景好些了,我再劝劝你爸。”
巧珍抱着母亲,哭着说道:“我走了,娘。”
巧珍连夜出了村子,这些月里,她一路乞讨,遇到了饥荒,要不是遇见了一些好心人的救济,她早就饿死了。
“你不打算回去吗。”唐文渝问道。
巧珍摇了摇头:“你不晓得我爹的性子,他已经收了吴胜家的粮食,铁了心要把我拉过去嫁了的,我不愿一辈子和一个傻子过日子。”
唐文渝敬佩的望着巧珍,在他们那个年代,巧珍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啊。
唐文渝问巧珍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巧珍却是不怎么担心,“最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光景好了些,总不至于再把人饿死了吧。”
“你这样一直没个生计也不是办法,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你先跟着我,我教你皮影戏,这样你学会了以后好歹是个活计。“唐文渝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他知道跟一个刚认识的女人说这些话是有多么的唐突,但他佩服巧珍,他想帮帮巧珍,而他会的也就只有皮影了。
唐文渝有些局促,他看到巧珍双手搅着衣角,脸色有些通红,想着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我爱皮影嘞,”
唐文渝刚要重新开口,巧珍便半道上劫了舌头。
“只是我笨,我怕跟着您尽给您添麻烦嘞。”巧珍说道。
“村子里的人也就图个热闹,不在精的,准你学会。”唐文渝笑了笑。
【五】
1963年春,巧珍跟着唐文渝学皮影也有一段时日了,起先时候,巧珍只是帮着他打下手,收拾些杂物,唐文渝从最简单的给巧珍讲起,巧珍有一个好嗓子,唱起皮影来,像是老天爷赏饭吃,有灵气的很,不出几月便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了。
除却唱戏,唐文渝还教着巧珍怎样做皮影,镂刻,敷彩。
63年年底的时候,巧珍已经熟练掌握皮影戏了,她与唐文渝在村子里唱戏时,往往别人吆喝着巧珍再来一个,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巧珍与唐文渝逐渐熟络了起来,在她觉得,唐文渝虽然是一个男人,可有些时候,往往表现的比自己还要扭捏,每当路过的村子里面的孩童把他们两编做夫妻的歌谣来叫唱时,唐文渝总会害羞不以,耳根子红的通透,巧珍则是不以为然,“叫他们说去嘞,咱又不怕。”
巧珍望着唐文渝,甚至有些大胆的想着,要是孩童们编排的是真的倒是好了,眼前的这个男人,长相清秀的很,一股子书生气,而且会体贴人,照顾人,除了喜欢害羞,别的就没啥不好了,最重要的是,他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嘞,巧珍嘴上不说,心里感激着呢。
想到这里,饶是大胆的巧珍,也不禁害羞起来。
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巧珍望着前方走着的唐文渝,大步追了上去。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唐文渝和巧珍的皮影班子在这十里八乡中渐渐有了些名声,现在年岁好了,家家都有了好的光景,这年开始,唐文渝不再像往常一般胡乱走动,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唱下去,渐渐的,开始有人来访着唐文渝,叫他去村子里唱上几个折子。
这天下午,巧珍随着唐文渝一起去刘家村唱戏,出门时还是晴空一片,不一会儿,黑云竟乌压压的堆积里起来,等不到唐文渝反应,一阵风雨便猛然侵袭了过来,唐文渝和巧珍的身子顿时被淋个通透。
正当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时,前方远远的遇见了一座破庙,唐文渝拉着巧珍,跑到破庙里避雨,庙里年久失修,好几处开始漏雨,屋顶也破了个洞,不过好歹算个挡雨的地方。
唐文渝在庙里生了火,把湿掉了的皮影拿出来烤火,他和巧珍围坐在火堆旁,身子湿漉漉的,唐文渝不禁打了个喷嚏。
巧珍见状说道:“要不你把衣裳也脱去了烤烤火,这天气也不知何时能晴,一直穿着湿衣服,小心惹了风寒。”
唐文渝连连摆手:“孤男寡女的,这如何使得。”
巧珍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再生一堆火,拉起绳子,用衣物做挡,各自晒了各自的衣服,你看这样如何。”
唐文渝支支吾吾,似是又想拒绝,巧珍抢过话来:“身体重要还是那些繁文缛节重要,你就别啰嗦了。”
见巧珍已经去寻着一些木板准备生火,唐文渝拗不过,便也起身去帮忙了。
主要是身上一直湿哒哒的也着实不好受,生完火,巧珍拉起绳子,便开始脱下衣服来,唐文渝连忙转过头来,心跳快了很多,纠结半天,又想到,巧珍一个女孩子都不曾扭捏,我一个大男人又害怕什么。
唐文渝慢吞吞的脱去衣裳,放在绳上烤火,外面雨势依旧,夹杂着电闪雷鸣,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时至傍晚,各自的衣物也大都干了,破庙外的雨声小了一些,唐文渝穿好了衣裳,熄灭了火堆。收拾好皮影便和巧珍一同上路去了。
【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巧珍,唐文渝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最初的时候,唐文渝只是敬佩渝巧珍的勇气,想着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巧珍,随着与巧珍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也许是那一天破庙中的躲雨,唐文渝似乎觉得,他对巧珍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唐文渝觉得,巧珍总能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这些年里,他和巧珍除了在一起唱皮影戏之外,巧珍多多少少会帮着唐文渝处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每当唐文渝笨拙的缝着自己破了的衣物时,巧珍总会一把抢过来说道:“大男人哪里会做得这些。”
每至夜晚,唐文渝总要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荒唐的事,巧珍总归是要走的,况且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又怎么是自己一个区区唱皮影戏的人能够相配的上的。
日子翻来覆去的过了,这些时日里,唐文渝的眼皮跳动的很,加上连绵的阴雨天气,唐文渝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这天下午,唐文渝和巧珍在刘家村唱戏,戏至一半,院门被粗暴的撞开,从外面闯进了三五个农家汉子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巧珍第一眼见到这个老人时,眼中闪现一抹浓郁的惊慌,唐文渝知道,他一直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来了。
那老人是巧珍的爹,那个五石粮食卖了巧珍的亲爹。自从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巧珍从家里跑出后,他的父亲从未停止寻找她,这个封建而又顽固的老人,一心只认准了死理,他已经收了别人家的粮食,而且早早吃了下去,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庄稼人,除了肚皮,最重要的是脸面,他不允许自家的名声毁在巧珍的身上。
巧珍被他们绑走的那天,正下着蒙蒙雨,如棉絮一般轻飘飘的洒落在村子里,可有可无。巧珍竭力的反抗着,双手抓挠着,只是她一个女人,又怎么敌得过蛮力的庄稼汉子,巧珍被他父亲叫来的人用麻绳困住,抗在肩上,临走的时候,巧珍望了唐文渝一眼,那是唐文渝一辈子都记得的眼神。
唐文渝想上前,他想阻止着一切,只是勇气还未酝酿,便早早的泄了气,他唐文渝算的什么东西,凭什么留住巧珍呢。
嘴皮有些干涩,唐文渝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发出声来。
【七】
唐家的皮影戏班子再一次倒下了,也许唐文渝父亲的那些兄弟们说的没错,跟着唐文渝一起,迟早会断送自己。
自从巧珍被绑走后,唐文渝再未开口唱过一句皮影戏,那口大大的装满皮影的箱子,也被他重重的压在了深幽的房里。
再后来,他听人说,巧珍还是嫁给了吴胜家的残障儿子,并且生下两个孩子,又一年,巧珍的丈夫,也就是那个残障人,在一次戏水中,不慎跌入河中淹死了。
唐文渝知道巧珍有了孩子的那一天,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些工具,雕刻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皮影,他把雕好的凤冠霞帔看了又看,最终沉沉的锁进了箱子。
又隔一年,唐文渝在邻居的说和下,娶了邻村的一个脚大的女人,他与巧珍之间其实隔的并不远,但不知为什么,这么些年里,他们从未见过面。
【尾声】
爷爷唐文渝拿起信封,凑到眼前,一字一句的又看了一遍。
“那信里写的就是巧珍奶奶吗。”我问道
“是啊,明明听说身子骨硬朗的很,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爷爷呢喃道。
“爷爷,您再唱一折子吧,就唱您当初教巧珍奶奶的第一个皮影戏。”
爷爷抬起头来,眼神了似乎又有了当年与巧珍奶奶走南闯北唱戏时的神情。
日出东海西边落,
二姐娃灯下绣湘罗。
思思量量不好绣,
二姐娃入了梦南柯,
南柯梦来梦南柯,
我梦见我婆家来娶我。
抬了一顶花花轿,
随带着一班好戏乐,
吹吹打打来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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