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政治基因 （摘选自李筠·西方史纲50讲）

美国的政治基因 （摘选自李筠·西方史纲50讲）

  美国是一个超大规模共同体。规模是优势，但前提是秩序优良，尤其是政治秩序要安排妥当。否则，就是分裂，就是乱糟糟，就像老欧洲那样形成不了一个大洲规模的共同体。

那美国政治如何塑造了一个超大规模的共同体？具体的办法当然很多，直接的间接的包括了我在上一讲提过的市场经济和法律，但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左右平衡。

什么是“左右”

左右是什么意思？你可能会往意识形态方面想，民主党是左派，共和党是右派，驴和象坐跷跷板，今天你当权，明天我执政，保持了政治的稳定。

但这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完全没有切中要害。左和右在美国，不只是政党，也不只是意识形态，而是两套相生相克的武器库，它们甚至不能用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来概括。

其实，美国左和右这两个武器库，各有一个代表人物，他们俩都是美国的国父，一位是杰斐逊，他代表了“左”这个武器库，一位是汉密尔顿，他代表了“右”这个武器库。一左一右，相互博弈，而杰斐逊和汉密尔顿这两个人，刚好也是死对头。正是这两位国父所代表的思想和武器库，相克相生，平衡了美国的政治秩序。

这种左右互博的案例也不难找到，美国的很多做法，尤其是国际行动，总是很难定性，大家七嘴八舌很容易吵起来。比如伊拉克战争，到底是为正义呢，还是为石油？到底是国际主义的道义帮忙，还是帝国主义的蛮横干涉？无论站在哪边，对美国都是脸谱化的理解，下面我跟你讲讲左和右相生相克，你就知道该怎么样理解美国了。

“左”的武器库

左代表道义，在美国，道义通常是以自由为名义的，美国常说自己是自由国家。

但是，回想一下，我在讲古希腊的时候就告诉过你，自由的内涵实在是太宽广、太复杂了，对自由的理解不同是会让人打起来的，雅典和斯巴达是这样，美国联邦和南部邦联之间发生的美国内战也是这样。

工业的、金融的、平等的、维护联邦统一的自由重要，还是农业的、贵族式的、奴隶主的、随意撤伙的自由更重要？在理论上即便能分辨出对错，在政治里还是得靠实力来证明。也就是说，自由必须用力量来证明自己是对的，不是光说说就算了。

回想上一讲的内容，美国具有强大的扩展性，美国不是一个民族国家，而是一个超级同盟。从道义的行动逻辑来看，美国对国界天生就不太当回事，自由的道义，驱动着美国去推广自己的价值，遇到危险或者阻力的时候可以动武。

这种道义的高调让美国在重大事务上超级自信，当仁不让，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正因为自由是不可能完全说清楚的事情，美国也就有了道义上把自己无限扩展的可能。可扩展性意味着一致化，一致化的内核就是要把道义贯彻到底。对美国来说就是要把自由贯彻到底，失去了这条，美国的精气神就没了，也就别谈什么扩展了。

所以，哪怕是强说、硬说，美国也要把自由的故事讲到底，它是美国的立国之本，再难，也要接着讲下去。美国这个道义的武器库是国父们共同铸造的，代表人就是杰斐逊，代表作就是他执笔写成的《独立宣言》。

这里多说几句杰斐逊和他的遗产。杰斐逊热爱平等，他理解的自由是平等意味非常重的自由，所以他支持民主，相信人民有能力把国家治理好，相应地，他反对寡头政治，反对寡头控制国家、欺压人民。他甚至认为每一代人之间都要实现公平，所以他甚至主张宪法二十年就要改一次，让活着的人决定他们自己的政治框架。

杰斐逊很喜欢法国，他在独立战争中做了驻法大使，想想我跟你提过法国人帮了美国独立很大的忙，你就知道，杰斐逊跟法国的交情不浅。他当然也就认同法国的价值观，就是我在前面启蒙运动那讲跟你提到的理性主义、进步主义、自由平等。在美国对外政策的选择中，他极力主张亲善法国，对付英国。

杰斐逊这一套，是美国政治的阳面，和启蒙运动带来的积极、乐观、进步、眼光的形象是高度吻合的。美国也特别爱宣扬自己的这种形象。

“右”的武器库

你会说，不对啊，美国也有很市侩、很实用的特征。你说的没错，我马上就跟你讲美国的右。右代表实力，在美国，实力通常是为联邦为名义的，也就是强化联邦的权利，强政治是美国的基本价值。

这个强政治，并不是政治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为所欲为的政治是纸老虎，因为任性，它会伤害人民、它会伤害自己、它会让所有人失去可预期性和稳定性，秩序自然就被它瓦解了。

真正的强政治是要搞清楚什么必须抓住，什么不能伸手，有所为有所不为，把当为的做强，把不当为的管住。从这个道理来看，强政治的前提恰恰是管住自己什么不能干。但是，国家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并不是天然明确的，也得不断地探索。美国这个实力的武器库也是国父们共同铸造的，代表人物是汉密尔顿，代表作是宪法和《联邦党人文集》。

汉密尔顿是美国的第一任财政部长，他帮助华盛顿理顺了革命后的各种麻烦，建立常备军、大银行、海关、美元这些美国制度的基础设施。没有这些，你熟悉的美国是撑不起来的，就只能像原来一样种烟叶卖给英国人。实力说话，就要仔细算计各种利弊得失，可行性、效果、手段、策略、法律和制度安排都必须落实。实力当然是讲实用的，很多时候会显得很俗、很市侩。

汉密尔顿，他是杰斐逊的死对头。你可以把他看作美国建国初期掌握实权的马基雅维利。他认为，美国要强大，必须有实力，国家建设就是必须的。精英之间确实会形成肮脏的政治，但比暴民统治好得多。精英掌握住集中的权力，国家才有主心骨，才有资格谈稳定、谈繁荣昌盛。

塑造强大的美国，对内就是要强化联邦的权力，汉密尔顿甚至提议让华盛顿做国王，不过共和的大势在北美已经不可阻挡，于是，他识相地转变策略，极力推动强总统制成为美国制度的核心。

在经济上，美国必须是工商业立国，朝着现代经济的方向迈进。对外，他极力主张亲善英国，疏远法国。在他看来，杰斐逊那套法国想法，就是天真无知，光有美好的愿望，却不知道实际的政治要怎么搞。

汉密尔顿这一套，是美国政治的阴面，和切实的、稳健的、审慎的、精明的、狠辣的马基雅维利是一致的。但美国的这一套从来都是只做不说。

两套武器库的平衡

凡是武器，必有缺点，越厉害的武器缺点越明显，左右两个武器库都有自己明显的缺点。道义这个武器库太充足，人就会变得傲慢，眼高手低，好心办坏事，被别人指责虚伪。实力这个武器库太充足，人就会变得蛮横，心狠手辣，霸王硬上弓，被别人指责霸道。

美国的左和右会互搏，最表面的表现就是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选战。在实践当中，所有美国政治事件都是左右成分都有，阴阳两面俱全，如果你只抓住美国的一面，得出简单的结论，就很难把它看清楚。

这两套武器库，看起来完全对立，它们是如何统一在一起的呢？中国的《易经》讲，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相生相克，一个体系才有了最内在的成长机理。

在美国的政治中，道义为实力提供目标，实力才不会堕落；实力为道义保驾护航，道义才不会沦为空话。现实中的美国既不是纯粹的道义，也不是纯粹的实力，而是一直处于道义和实力不断拉锯的状态，所以你从哪个方面去理解都有点道理，但都没有完全看明白。试着用左右平衡、阴阳协调的思路去打开看美国的思路，听取不同的声音拼接出完整的真相。

之前我去华盛顿的时候，特意去逛过华盛顿中心的国家建筑群，我在这里深刻地感受到了美国这种左右平衡的特点。

你可以先看看文稿里国家建筑群的地图：独立纪念碑在最中心，它的北边是白宫，南边是杰斐逊纪念堂，西边是林肯纪念堂，东边是国会山。

我去之前，光从位置上看，感觉独立纪念碑是这个国家建筑群的中心。但我实际逛下来发现，最佳观景点其实是林肯纪念堂的大台阶上。林肯纪念堂修得像帕台农神庙一样，宏伟庄严，林肯端坐中央，用深邃的目光守护着他再造的共和国。这个地方才是凝聚爱国情感的焦点。

站在林肯纪念堂的大台阶上，我的左手边是白宫，这是汉密尔顿极力塑造的权力中枢，我的右手边是杰斐逊纪念堂，这是民主的灯塔。而林肯处于中心，因为他通过战争的形式，把自由和联邦这两套价值重新合二为一，所以他独享国家祭祀当中的最高供奉。

最后，我用一句政治学的名言来概括美国的左和右带来的重大启示：“政治应该是现实主义的；政治也应该是理想主义的。这两条原则相互补充时为真，相互分离时为假。”

兼得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才是好政治，单顾一头、单讲一头，都是坏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