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食堂的饭票必须用小麦到县里的面粉厂交换,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必须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把沉沉的一袋麦子,绑在自行车后坐上,送到近四十多里之外的县城面粉厂。
又到了该送麦子的时候,父亲就把一大袋麦子用绳子绑在我自行车后坐上,可我刚出了村口,忽然听到车后座的麦子哗啦啦撒了一地的声音。我吓得停下车子:原来是袋子口系的不结实,一袋子小麦几乎都洒在了公路上。
暮色四合,天眼看就黑下来,把小麦送到面粉厂,再回学校,恐怕就耽误周日的晚自习了。我急得不知所措,正看见村里干活回家的一个熟人,就托他捎话给父亲。
父亲骑着车子带着工具急匆匆赶来。看见父亲,我所有的焦急化作怨气,心里直埋怨他笨,连个口袋都系不好。可不敢发作,就赌气的站在一边,看他一个人把小麦装进口袋。
后来,父亲去世了,一想到他,泪眼婆娑中总会浮现那幅画面,它就这样永远的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弓下身子,先把麦子扫在一起,收在簸箕里,抬头,见我赌气在一边没动,知道我不想帮忙给他撑开口袋,就低下头,把口袋铺在地上,一手撑开口袋,一手把麦子倒进去。可能觉得这样比较慢,就把簸箕放在一边,把袋子放在地上,用手和胳膊把麦子往口袋里拱。
而不懂事的我,还在心里埋怨他误了我的事,就那样冷冷的看着他。
父亲的身后,夕阳渐渐下沉。如血的残阳一如父亲的沉默。父亲,瘦弱矮小的父亲,就这样一个人把麦子收在口袋里,长久的蹲立,腰似乎直不起来,他缓缓的起身,把口袋紧紧地系了个扣。
父亲在世的时候,沉默寡言,我和他之间交流很少,甚至在他病重以后,我心中剧痛难忍,面对面的时候,却还是感觉无话可说。
可是,父亲去世之后,这个画面却固执的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泪眼中总浮现他蹲在地上收拾麦子的矮小身影……
父亲是晚上十一点半去世的,是农历的十月初三,正是那年中最冷的日子。等到我们姐妹三个赶回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我们都在痛哭中不能自拔,村里几个都在忙着为父亲置办丧事。
那天晚上,该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刻吧,唯有我家,灯光通彻——忙的却是丧事。想起来就一阵悲恸。
后来,有人告诉我,父亲去世后,本村的叔叔从家中匆忙赶过来,没有告诉八十多岁的奶奶,以为她睡着了。
可是后来,村里帮忙的一个大伯回叔叔家拿东西的时候,却发现了我的奶奶: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拄着拐杖,伫立在离我家百米之外的黑暗里。没有人知道她站了多久,可大家都清楚,这个孤零零的老人,心里明白,不远处刺眼的灯光里,忙忙碌碌的人是在为他的儿子送丧。
再黑的天,恐怕也比不上这位老人心里的黑;再寒的天,恐怕也抵不上她内心的寒吧。
这副画面,到现在我都不敢深想,更不忍再去描述,一动脑,一动笔,心里就像刀剜一样,潜伏的剧痛复发,愈是加倍的疼痛,让我泪流不止。
或许每个人都曾经历些一想起就泪流满面的事情,那是记忆中一触即发的悲痛。就如我,无论何时想起这两幅画面,都会泪流不止。
漫长的人生,哪里总会是欢歌笑语?有些痛,也是我们生命中不可逾越的经历,它唤起我们人生中的某段回忆,让我们怀念,让我们珍惜——正如寒冷,是为了让我们珍惜温暖,失去,是为了让我们珍惜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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