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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刘】与虎谋

【霍刘】与虎谋

作者: 朝笙浮塔 | 来源:发表于2017-11-09 16:35 被阅读0次

    (一)

    “老子可以当你爹!”刘彻被霍去病推倒在乌木榻上的时候险险磕到了牙,恼人的殷红就从嘴唇上泅出来。

    “臣知道。”面前的少年浑身一股子酒气邪气,居高临下地斜眼看他,半晌方勾了个皮笑肉不笑的浑笑:“陛下忌讳?”

    忌讳?刘彻闻言简直想笑。

    不悦倒是真的。

    他素来骄横惯了,此刻落在一个少年的下风——实在谈不上愉快。

    怎奈霍去病真真是舞象之年的将军——修得一身精壮紧实的肌肉,线条漂亮动作优雅,此刻一只手扶在墙沿,另一只手稳稳压住了他的动作。

    倒也不是不能脱开。刘彻揣摩了一下两个人的姿势,估摸着霍去病并没下狠手。可若真要挣扎——姿态就未免太不好看了。

    刘彻是一个爱面子的男人,要面子的重点,就是姿态要好看,办事要体面。

    “赵破奴到底灌了你多少酒?”他微微支起了身子,却把语调放软了,“混小子闹起来也不晓得个度。快起开,别在这宣室殿里发疯。”

    言毕他把脸上之前留下的恼羞成怒妥帖收好,换出一副温柔亲切的面孔,还慈爱地帮小将军把落下的长发歪七歪八地别到了耳后。

    霍去病的脸却冷了几分。

    老家伙你可别逗了。他恨恨地想着。跟着刘彻那么久,便是老虎脾气也能摸得半透。他此刻即使是堵上耳朵,也能脑补出刘彻的心思:兔崽子别不识相。台阶都准备好了,快他妈给我下。

    真把人当小孩耍呢?

    可惜霍去病不是一般人,而汀州酒又实在是很上头。

    “臣可不晓得还有没有命等到下一次——陛下想来日再治罪?”

    好家伙,反应倒很快。刘彻心里莫名起了几分孽徒出师的欣慰,却仍是不置可否,只高深莫测地扬了扬眉。

    果不其然,当今皇帝陛下是一等一的刚愎自负;分明是在下首,却端出好大的架子来!

    霍去病是个不晓得看人脸色的,情势却看得比谁都明白。可惜,皇帝陛下这幅道貌岸然的好皮囊还是留到明日再用吧。

    今天,晚了。

    晚了。霍去病不知何时把两个字咬了出来,刘彻便也跟着冷笑了一声。

    “晚了?朕看早得很。怎么,你舅舅走了,不装正人君子了?”

    “是陛下教得好。”霍去病闻言粲然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来:去他的,自个儿的心思和黄鼠狼打的窟一样多,这会儿倒反咬起自己花花肠子多?

    成,不装了,你也甭装。

    ——“陛下若是坦荡,散了席还偏偏把去病留下来做什么?”霍去病一甩头,利落地解了头发,呵着气慢悠悠地靠过来。

    这话问得很好。

    ——“陛下把去病留下来,把宫人都遣下去,又是做什么?”好家伙,周身一股子蓬勃热气,眼睛里灼灼发亮,一副要咬碎了把人吞下去的轻狂模样。

    喏,又打在点子上。

    真是年轻啊。刘彻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刘彻颈间的玉坠在霍去病眼前晃荡,他便索性被咬住了一拽——噼里啪啦,珠玉宝石天雨似的滚了一地。

    少年将军伏下身来,呵气近乎耳语:“陛下前些日子给嬗儿送的鲤鱼佩,臣也很喜欢。”

    尾音越降越轻,直至没入衣鬓之间再不可闻。

    修长的手指没入少年浓密的发间。

    (二)

    霍去病想起了他见刘彻的第一面。

    见到刘彻之前,霍去病先见到的是刘彻的墨宝——在小公主的手中。笔势纵横的一卷妙品,写的却是一曲缠缠绵绵的《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小公主咿咿呀呀地念着,脸蛋娇艳鲜嫩,却并不甚肖卫皇后,想来是随了未央宫里的那位爹——如此也未显出半分女生男相的不妥来,娇憨可爱得紧。

    想来她爹是个男生女相的小白脸吧?这位皇帝陛下占去了他舅舅的绝大部分时间,霍去病甫一开始便对他带了审慎的敌意,抓到一点苗头就非要安上罪名不可:

    附庸风雅、玩弄笔墨的花架子!

    他轻率地如此对当今天子下了断语,连带着对那一手好字也怨愤起来。

    “怎么,又在背后议论朕呐?”这时候有人走进来。

    众人并未听到黄门通传,此刻骤然一惊,俱是转身行礼;霍去病听着那声音低沉动听,像是弹在丝绸上的钟磬,心中无故发紧,步子却是一动不动。

    ——“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霍去病又想起了当初他问卫青的那个问题。

    “陛下啊,”卫青罕见地没有责怪他的不恭,认真地沉吟了半晌,“陛下是一个很有才情的人。”

    不同于坊间流传的雄才大略或是刻薄寡恩,卫青居然说他很有才情——那就是正事不通咯。

    霍去病想着,恶意地笑起来:那家伙会不会也喜欢把丝绸撕开、把美玉摔碎的无聊把戏?

    这时男人已经大跨步走到了众人面前。

    “不必多礼。”他爽朗地笑着,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还拉着卫青的手虚虚扶了一把:“仲卿可真是狡猾,把朕扔在宣室看老狐狸打架,自个儿却跑到子夫这里来……诶……”

    皇帝的后半句话是被脆生生的小公主堵住的。

    “阿翁——”小公主拖着娇俏的尾音,吧嗒一声从床上爬下来投进了他爹的怀里。

    “来,阿爹抱,”皇帝装模作样地掂了掂小公主的斤两,“曦儿又沉了啊。”小姑娘闻言一嘟嘴,软软的粉拳直往他爹脸上招呼,立时被皇帝陛下笑盈盈地抓住了。

    “臣不擅口舌,实在劳烦陛下。”卫青也在一边春风拂面地看着,神情比往日松快许多,“来,去病,给陛下行礼。”,

    霍去病此刻早已在一遍呆看了半晌。

    刘彻自进殿起就没正眼瞧过他一眼,仿佛这个个高腿长的男孩是个摆设——霍去病当霸王是当惯了的,全家上下外加一整个长安帮,哪个不捧着他当小祖宗,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此刻卫青叫他,他也只是僵着一张脸,没想不动,但也确实没想动。

    “这就是你那个小混球外甥啊?”尊贵的皇帝陛下此刻终于转过身来,怀里抱着软绵绵的刘熙,一根手指头还被小女儿握着想塞到嘴巴里。

    舅舅是断然不会说自己浑的,那么这“小混球”……霍去病听着,愤怒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调侃的、挑衅的眼睛。

    却是忍不住一愣。

    ——和小公主那么相像的一张脸,怎么能露出如此恶劣的狡黠来?霍去病在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和男人之间来回扫视几番,突然发现男人居然傲慢地冲他勾了勾嘴角,脸上是近乎自负的冷漠——哪儿有半点一国之君抚育万民的端庄模样?

    身上的每一根弦都听到战鼓般绷到了死紧,霍去病直勾勾地盯着刘彻,身上仿佛有雷霆万钧重重压下。

    天子之威,确和腐儒书中说的不同。

    看来真是个不省事的。刘彻一进殿门就看到了这个少年郎,还着意打量了一番。身量还待抽条,却端了肩宽腿长的好身板,看来是个习武的好材料。等到前头略一瞥——啧啧,还是头野得会咬人的小豹子。

    成啊,这世间还没有他刘彻驯不服的小兽,何况这小兽还跃跃欲试。

    轻狂本性带来针尖对麦芒的兴奋,与帝王心术微妙地掺在一起。

    “去病。”卫青看了刘彻一眼,把手往霍去病的肩头轻轻一按,男孩子便跪了下去。

    ——“仲卿,你这小外甥是吃人的不成?”这是刘彻对霍去病下的第一句评语。

    是了。后来的经历证明霍去病是一击即中见血封喉,而刘彻,现在任由女儿玩着冕冠上玉珠的男人,则吃人不吐骨,杀人不见血。

    (三)

    皇帝陛下当然不是花架子。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霍去病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这一点。

    站在恢弘庄严的未央宫里,他常常看不清天子的表情,唯有珠玉衮冕是清晰的。当那些老朽腐儒吊着书袋争执、各怀鬼胎的老狐狸们巧言令色时,他都忍不住想去揣摩天子的心情。那位被赞“圣彻过人”的天子,此时怀着怎样的心思?

    轻蔑地、饶有兴味地看着众生戏?

    都说他像他,可霍去病觉得朝堂上的争执大多无趣,还不如猜测待会儿的晚膳有意思些。刘彻说要往哪儿打,他就往哪儿跑;刘彻要什么样的战果,他就能千倍百倍地带回来。皇帝的不屑还需要遮掩,可霍去病一点也不用,更觉得在他眼皮底下抱团可笑至极。天由皇帝陛下顶着,天底下就交由霍去病的刀与骏马。至于其他的……谁在乎呢?

    在他御下,他不介意做一介孤臣。

    (四)

    疯了吧。

    皇帝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掐上了小将军的腰窝。

    ——狼心狗肺。你骂谁是长于妇人之手的小白脸?不至学古兵法?你他妈不学也跟老子一个德行!

    霍去病张嘴咬在皇帝的肩头。

    ——衣冠禽兽。生怕天下人不晓得我是小孩子呢?疾行军里他妈还给我配厨子?老子偏不给旁人用!——谁他妈稀罕你的房子?

    硫磺与硝石,海摇与山崩。精疲力竭的一场战争。

    (五)

    再开口已是薄暮时分,室内软香旖旎,霍去病状若昏沉地靠在枕上,一把缎似的头发散在帝王的肩头。刘彻却早已清醒了,修长的手指循着发尾摸上去,又一路宛转到少年脖颈。

    “去病心里不痛快?”他望了少年一眼,声音低沉轻柔,仍像是碎在绸缎上的好玉。

    “是。”霍去病嘟囔一句,仍不睁眼。

    “怎么,要替你舅舅喊冤?”刘彻皱皱眉,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少年翻了个身正对他,抿着唇不言不语,只装作困倦的模样——他此刻一点儿也不想提这个。

    “关系利害你不是不晓得,这时候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刘彻看他神情懒散,些许不豫骤然间也散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对方的脊背,语气仍是让人讨厌的笃定:“仲卿不是不晓得朕,你慌什么?”

    霍去病哼了一声,又转身翻了回去。

    “朕看着他长大,就和后来带你一样。”刘彻目光一点点放远了,又顿许久方继续说下去,“朕把他抬到今天的位置,除了朕,天底下就没人伤得了他。可除了朕,天底下也没旁人再能护住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若有一天……”

    如若有一天,朕也不晓得会怎么做。

    所以,防患于未然。

    这些话他原本不打算说,一辈子也不。他不说卫青也懂,而旁人本就是他作弄的对象,他不屑解释。今儿却对着一个心中郁郁的孩子宣之于口——罢了,这孩子怕也觉得自己成了他手中棋子,哄一下便哄一下罢。

    “寡恩的是朕,骠骑将军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怨的?” 刘彻收回眼光,轻声放软了语调,琥珀色的眼睛也柔软下来。

    操纵人心向来是他所长。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可恨。

    霍去病咬牙切齿地想着,眼睛隐在重重帷幔之后,明灭几番,倏尔又闪起了光亮。

    “不敢。臣只是想着,舅舅的债就让去病再向陛下讨一点回来吧?”

    卫青是他的父亲,刘彻是他的君王。

    代郡的五万骑兵是试图弑父,今日的床笫之欢即为弑君。

    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六)

    刘彻万万没有想到霍去病竟会邀他去上林苑。

    “昆吾亭,陛下一个人来吧。”明明是皇帝陛下的园囿,霍去病却理直气壮得仿佛是自己的地盘。

    如若有人行刺,那混蛋可就真的完蛋了。刘彻笑着想,竟觉得小家伙很是有趣。可仍是没有摇头也没有应允。

    日暮时分的上林苑云树披金、流波如云,而林中有异。

    年轻的骠骑将军异常安静地站在亭中。他的手上是最好的四石弓,身上是流光般的缂丝软甲,断了气的雌虎软软伏在他脚边。

    刘彻勒马,看见一张油光水滑的虎皮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冠军侯神采飞扬地冲他笑,说“献给陛下”。

    脸上尽是张狂的意气。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七)

    元狩六年之后,刘彻再也没见过那么沉那么美的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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