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

作者: 痴人说梦Gen | 来源:发表于2019-12-10 17:38 被阅读0次

    李承勋独自一人缓缓在赌场转悠。他很爱这种在人群和赌博的嗡鸣中孑然一身的感觉,独自一人却不孤独,和陌生人交一小时朋友,然后再不相见。骰子铿然碰撞。
    才傍晚七点,人们已经排着长队等待晚餐时段的表演。赌场里没人认真赌博,既没有豪赌客,也没有大赢家。李承勋敲着手中的黑色筹码考虑着,然后走上一张几乎空着的骰子桌,拿起亮晶晶的红色骰子。
    李承勋拉开赌城大赢家夹克的外口袋,把黑色的一百美元筹码倒进面前的筹码架。他下了两百块的注,跟了自己的点数,并在其他所有点上都押了五百块。骰子在他手上停留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初十五分钟过后,他一手好运的消息传遍了赌场,这张桌子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总把赌注押到五百美元的上限,神奇的点数不断从他手中滚出。他在脑海中把那个致命的7点赶去地狱,他禁止它出现,他的筹码架中黑色筹码满得要溢出来。筹码填满了他的夹克口袋。最终,他无法继续保持精神集中,也无法继续赶走致命的7点了,骰子从他手中传到下一个赌客。桌边的赌徒为他欢呼,赌区负责人给了他几个金属架装筹码拿到兑筹处。林启正和程铮出现,李承勋冲着他们微笑。
    “你们跟着我那一手押了没?”他问。
    林启正摇头。“我最后十分钟跟了一段,”他说,“赚了点小钱。”
    程铮大笑:“我不相信你的运气,所以一直没跟。”
    林启正和程铮护送着李承勋到了赌场兑筹处帮他换现金。李承勋震惊地发现,金属架上的筹码总数竟有五万美金,而他的口袋里还塞着更多筹码。
    林启正和程铮都目瞪口呆,林启正严肃地说:“承勋,你现在该离开赌场了。继续留下来的话,他们一定会把钱赚回去的。”
    李承勋大笑:“今夜还长着呢。”他的两个朋友把这事看得如此之重,这让他觉得好笑,但长期的重压开始显现,他深感疲惫,便说,“我要去房间打个瞌睡,大概午夜左右跟你们碰头,请你们吃顿大餐,好吗?”
    兑筹处的出纳数完了筹码,对李承勋说:“先生,您是要现金还是支票?或者您想要我们帮您把钱存在兑筹处吗?”
    程铮说:“拿张支票。”
    林启正带着贪婪深思蹙眉,但注意到李承勋的秘密内袋中仍塞满筹码,便笑着说:“支票更安全些。”
    三个人等待着,林启正和程铮在李承勋的两侧,而李承勋越过他们看向亮晃晃的赌博区。出纳终于带着锯齿的黄色支票再次出现,把它交给了李承勋。
    三个人齐齐无意识地单足转身,他们的夹克在头顶奇诺台灯光的照射下闪着深红和蓝色。随后程铮和林启正拉着李承勋的胳膊肘,把他推进一条辐条似的走廊,走向他的房间。
    一个豪华、奢侈又艳俗的房间——金灿灿的窗帘,一张巨大的铺着银毯的床,和赌博无比般配。李承勋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尝试看书。他无法入睡,透过窗子,大街上的霓虹灯发出闪闪的彩虹色,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映出一条条彩色的光。他把窗帘拉紧,但他的脑海中仍回响着四散在巨大赌场中的隐隐轰鸣,就像邈远海滩上的浪花。随后,他关上灯,爬上床。气氛制造得很好,但他的大脑拒绝被愚弄,他无法入眠。
    然后李承勋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恐惧和可怕的焦虑——如果睡着,他一定会死。他绝望地想要入睡,却做不到。他太害怕太惊恐了,但他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恐。
    他有些想再试一下安眠药,月初时他曾试过,也的确睡着了,但无法忍受的噩梦迎接了他,令他第二天更加忧郁。所以他宁可不睡觉,现在也是。
    李承勋摁开灯,下床穿好衣服,清空全部口袋和钱包,拉开拉斯维加斯赌城特制夹克的所有口袋,把它倒过来抖,让所有黑色、绿色、红色的筹码都落到银色床套上。一百块的筹码堆了很大一堆,黑色红色的筹码排成了两色相间的螺旋体,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数钱,把筹码理清几乎花了他一个小时。
    他有超过五千块的现金,黑色一百块筹码总价值八千块,绿色筹码价值六千块,红色五块筹码几乎有一千块。他十分震惊。他把赌场锯齿形的巨大支票从钱包里拿出来,研究着黑色的字迹和绿色的金额,五万美金。
    他仍然很迷茫。白天他的确好几次跑去把筹码换成现金,但完全没意识到竟超过了五千块。他在床上挪了挪,所有堆好的筹码堆都倒下混在了一起。
    现在他开心些了,很高兴自己有足够的钱继续留在拉斯维加斯,不用回国开始新工作,开始他的新职业、新生活,也许还有新家庭。他又数了一遍所有的钱,再加上支票。他有七万一千美元,他可以永远赌下去。
    关上床头灯,躺在黑暗中,钱财包围着他。李承勋试图入睡,来抵御这间黑暗房间里总是席卷他的恐怖感。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到最后,他不得不重新打开灯从床上爬起来。
    李承勋在房间里极力抑制自己重回赌场的冲动。他坐在一把贵妃椅上,点燃一支烟。现在一切都好,他有朋友,又走了运,他是自由的。只是有些疲惫,他需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林启正、江心瑶和程铮,现在是他最好的朋友,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他们知道他很多事,大家在赌场酒廊里一待几个钟头,八卦着,在赌博的间隙休息。李承勋从来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回答一切问题,但从来不问。 程铮总是认真地问问题,带着明显的兴趣,却从未令李承勋觉得被冒犯。
    为了找点儿事做,他把行李箱从衣柜里拖出来开始打包。映入眼帘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他在家里买的那把小手枪。他没有告诉朋友们这把枪的事。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把孩子们也带走了。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他,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杀了那个男人。这个反应与他的真性情如此相悖,即便是现在都还令他无比惊讶。当然,他什么都没做。问题在于怎么扔掉这把枪。最好的做法是把它拆开,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扔掉。他不想任何人因此受伤。但现在,他把它放到一边,扔了些衣服进去,随后再次落座。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想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赌场这个灯火通明的洞穴。毕竟,他拿着钱能干什么呢?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把它寄给他妻子,她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一个素质和个性俱佳的女人——在一起二十年后,她离开他去跟情人结婚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这些。因为几个月已经过去的这一刻,李承勋能清楚地看到她这一决定的正当性。她有快乐的权利,有活出她生命所有潜能的权利。跟他一起生活让她窒息。并不是说他不是个好丈夫,只是不够好,他也一直是个好父亲,他在各个方面都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他的唯一错误就是,二十年后,他无法再让自己的妻子感到快乐。
    他的朋友知道他的故事,他跟他们一起在赌城度过的这三周长如经年,在酒廊的觥筹交错和咖啡馆的宵夜后,他能向他们倾诉那些他无法跟以前任何旧识倾诉的事。
    他知道他们认为他很冷血。当程铮问孩子的探视权怎么安排时,李承勋耸了耸肩。程铮问他是否会再见自己的妻儿,李承勋试着诚实回答,“我觉得不会,”他说,“他们挺好的。”
    程铮立即反问他:“你呢,你好吗?”
    李承勋不用假装就大笑起来,笑程铮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的样子。他仍笑着,一边回答:“是啊,我挺好。”然后,就这一次,他奖赏了这孩子的八卦。他直视着程铮的眸子冷静地说:“没什么值得探寻的隐秘,你所见的就是真实的我,没有任何复杂内涵,人对其他人而言没那么重要。你年纪再大点就会这样了。”
    程铮迎着他的目光,低垂双眼,然后极轻声地说:“只是你晚上睡不着,对吗?”
    李承勋说:“对的。”
    林启正不耐烦地说:“在这座城市没人睡觉。搞几片安眠药就是了。”
    “它们会让我做噩梦。”李承勋说。
    李承勋疲惫地摊靠着床头板,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的椅子。这个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人已经三周没有真正睡过觉了。 他应该关上灯试着睡觉,但惊恐肯定会回来,不是精神上的害怕,是身体上的恐慌,害怕使他的大脑警醒着,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的身体无法再抗拒。没有任何选择,他必须回到赌场里。他把那张五万美金的支票扔进行李箱,只用现金和筹码去赌。
    李承勋把所有的钱和筹码都扫下床,塞进口袋,走出房间来到赌场里。凌晨时分,真正的赌徒们现在都上了桌。
    李承勋转头看向赌场的远处。一条优雅的皇室灰栏杆环绕着,隔开主赌场区,里面安放着长椭圆形的百家乐桌。一位带着武器的保安站在门边,因为百家乐桌主要是用现金而不是筹码来押注。铺着绿毯的桌子两边都有高脚凳,坐在椅子里的是两个牌桌管理员,负责监督荷官和现金易手。赌场员工在百家乐区都穿晚礼服,勉强掩盖他们老鹰般的专注。管理员盯着三个荷官和负责赌局的赌区经理的每一个动作。李承勋走向他们,直到能看清荷官在晚礼服下的身段。
    但李承勋还没有穿过皇室灰门,林启正和程铮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林启正柔声说:“他们只剩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别掺和。”百家乐凌晨三点关门。
    这时,其中一个黑领带扬声对李承勋说:“我们正在洗最后一盒牌,先生,一盒庄家牌。”他大笑。李承勋看到所有的牌都倒在桌上,背面是蓝色,然后被一扫而起,摞好,它们薄薄的白色牌面若隐若现。
    李承勋说:“要不你俩跟我一起去?我出钱,我们在每个台位都赌最高限额。”那就意味着按照两千块的上限,李承勋将会每一手都押六千美金。
    “你疯了吗?”林启正说,“你可以去死了。”
    “就坐在那儿,”李承勋说,“你那个台位赢的百分之十归你。”
    “不。”林启正说,从他身边走开,靠在百家乐的栏杆上。
    李承勋说:“程铮,为我坐一个台位?”
    程铮对他微笑,轻声说:“好吧,我去坐。”
    “你可以得百分之十。”李承勋说。
    “好。”程铮说。两人穿过门坐下来。江心瑶拿到了刚洗好的牌盒,李承勋坐在她身边,这样他就能在她之后拿到牌盒了。江心瑶低头面朝着他。
    “李承勋!不要再赌了。”她说。她从牌盒中发出蓝色扑克牌,他没有跟着下注。江心瑶输了,输掉了赌场的二十美金,也输掉了庄,于是把牌盒传给李承勋。
    李承勋正忙着清空赌城大赢家运动夹克的所有外口袋,拿出黑色和绿色的筹码、百元现钞。他把一把钞票放到程铮的6号台前,然后拿过牌盒,在庄家那一格摆上二十个黑色筹码。“你也是。”他对程铮说。程铮从面前的那一摞钱中数出二十张百元钞票,然后放到庄家格里。
    荷官一只手高举,止住李承勋发牌。他环视全桌,确保每个人都下好注,手掌落下来变成招手,对李承勋吟唱:“闲家一张牌。”
    李承勋开始发牌,一张给荷官,一张给自己,再一张给荷官,再一张给自己。荷官环视整桌,然后把他的两张牌扔给押闲家最高的那人。那人小心翼翼地掀开牌偷看,然后微笑着翻开他的两张牌甩了出去。是例牌,不可能输的9点。李承勋看也没看自己的牌便翻过来扔了出去。他的两张都是花牌,零点出局。李承勋把牌盒传给程铮,程铮把它递给下一个玩家。有那么一刻,李承勋想止住牌盒,但程铮脸上有什么表情阻止了他。两人都没出声。
    金褐色牌盒缓缓在牌桌上转了一圈,风向不断变换,庄家赢,然后是闲家。庄闲没有连赢,李承勋总是押庄,步步紧逼。他的那堆筹码已经输掉了一万块,程铮仍拒绝下注。终于,李承勋又一次拿到了牌盒。
    他押的是上限两千美元,然后伸手从程铮的钱堆里拿出一扎扔到庄家格里。他短暂地注意到江心瑶已经没坐在他身边了。接着,他,一切就绪。他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好像他能用意志要求那些牌以他希望的顺序滑出牌盒似的。
    冷静而波澜不惊地,李承勋连赢了24把。到第8把时,环绕着百家乐桌的栏杆边站满了人,桌上的每个赌客都在押庄家,搭他手气的顺风车。到第10把时,负责筹码的荷官伸手拿出特殊的五百美元筹码,它们呈一种美丽的奶油白,镶着金丝。
    林启正靠在栏杆,盯着赌桌,江心瑶站在他身边,李承勋冲他们挥了挥手。第一次,他感到兴奋。在李承勋赢第13把时,赌桌另一头一个赌客喊出一声“赌神”。那之后赌桌变得奇怪地安静,只有李承勋继续乘胜追击。
    他毫不费力地从牌盒中发牌,双手无比流畅。当扑克牌从木盒子里的藏身之处被推出来时,没有一张被卡住或掉下来,他从未把任何一张牌翻过来。李承勋每次都用同一种节奏翻开自己的牌,从不去看,让首席荷官喊出数字和加牌。当荷官说:“一张牌给闲家。”李承勋就会轻松地推出一张牌,完全不做多余动作希求牌的好坏。当荷官说:“一张牌给庄家。”李承勋又流畅而迅速地推出一张牌,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最终在第25把时,他输给了闲家,这一手的闲家是荷官,其他人都押的是庄家。
    李承勋把牌盒递给程铮,他拒绝玩,把它传给下一个玩家。程铮面前也有一堆金色的五百美金筹码。既然他们是押庄家赢的,就得被赌场抽佣百分之五。荷官在台位号码上数出手续费,超过了五千美金,这意味着李承勋在这一手就赢了十万美金。赌桌上的其他赌客都输得精光。
    高脚椅上的两个牌桌管理员都在打电话,告诉赌场经理和宾馆老板这个坏消息。百家乐桌上的整晚坏运气是极少数几个能真正威胁到赌场盈利的危险之一。吕志和本人从他的顶层套房下来,静静地走进百家乐赌区,跟赌区经理一起站在角落里观察。李承勋的余光瞟到了他,明白对方是什么人。林启正某天曾指认过他。
    牌盒在桌上转了一圈,狡黠地保持着对庄家的青睐,李承勋又赚了点钱。牌盒再次落在他手中。
    这次,他双手像跳芭蕾舞一般,毫不费力地完成了每一个百家乐玩家的梦想。他一直连赢到牌盒里的牌全部发完。一张都不剩。李承勋面前堆满了一堆白金筹码。
    李承勋把四个白金筹码扔给首席荷官:“给你,先生。”
    百家乐赌区经理说:“李承勋先生,您为何不坐在这里,让我们把钱换成支票呢?”
    李承勋把一把把百元美钞塞进夹克,然后是黑色的百元筹码,桌上还有数不清的白金五百元筹码。“你可以帮我数数。”他对赌区经理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然后随意地说,“能再来一盒牌吗?”
    赌区经理迟疑了一下,回头望向跟吕志和站在一起的赌场经理。赌场经理摇头示意不行。他认为李承勋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一定会留在赌城直到输光,但今天手气正旺,何必要在他最旺的夜晚挑战他呢?明天发牌就会完全不同了。他不可能永远都走运,而他的结局一定会很干净利落。这些赌场经理都已经见过了。赌场的夜晚无穷无尽,每一晚他们的赢率都更胜一筹。“关掉这张桌子。”赌场经理说。
    李承勋点了点头,转身看着程铮说:“要记得,你能拿到你那张台赢的百分之十。”他惊讶地看到程铮眼中竟带着悲伤的神情,程铮说:“不。”
    负责钱筹的荷官们数着李承勋的金色筹码,把它们齐堆好,好让牌桌管理员、赌区经理和赌场经理也都能跟着数。他们终于数完了,赌区经理抬起头尊敬地说:“您有二十九万美金,先生,您想把所有的都换成支票吗?”当赌场经理说不开下一盒牌时,其他赌客都已经离开了赌桌,但赌区经理仍然压低了声音。李承勋点头。他的内袋里还塞满了其他筹码和现金。他不想兑换它们。
    林启正穿过栏杆站到李承勋身边,程铮也是。他们三个穿着赌城大赢家夹克,就像某个街头帮派成员似的。
    李承勋现在非常疲惫,太疲惫了,身体简直无法承受掷骰子或轮盘赌的动作,21点又有五百美金的上限,太慢了。林启正说:“你不能再赌了,上帝,我从没见过这种事情。后面你只会走霉运,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手气了。”李承勋点头同意。
    赌场保安托着装满李承勋筹码的托盘和赌区经理签名的收据拿到兑筹处。江心瑶加入他们,吻了李承勋一下。他们都无比激动。那一刻,李承勋觉得很快活,自己真的变成了英雄,既不用杀人也不用伤人,如此简单。只需要押下一大笔钱在扑克牌上,然后赢过来。
    他们得等着兑筹处拿出支票,程铮调侃着李承勋:“你有钱了,可以随心所欲了。”
    林启正说:“他得离开拉斯维加斯。”
    江心瑶攥着李承勋的手,但李承勋正盯着吕志和,他正跟赌场经理和从高脚凳上下来的两个牌桌管理员站在一起。四个人正悄声说着什么。李承勋突然说:“吕先生,来玩一盒牌好吗?”
    吕志和从其他人身边站开,他的脸突然完全被灯光照亮。李承勋看得出他比自己想象的更老,也许七十岁左右,不过气色很健康,有着厚厚的铁灰色头发,梳得很整齐,脸呈晒过的古铜色,身材强壮,尚未因年纪而衰老。李承勋看得出用“先生”的称呼只让他些微有点惊讶。
    吕志和冲他微笑,并没有愤怒。但他内心有某种东西回应着这个挑战——年轻时代,他也曾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现在他让自己的世界安全无虞,人生全在掌控之下。他有无数快乐,无数职责,有些很危险但极少会是纯粹的刺激。如果能再品尝一次那种刺激就太甜蜜了。另外,他也很想看看李承勋到底能走多远,怎样才会让他动容。
    吕志和轻声说:“你从兑筹处拿到了一张二十九万美元的支票,对吗?”
    李承勋点头。
    吕志和说:“我让他们准备一盒牌,我们只玩一手,翻番或者一无所有。但你得押闲家,不能押庄家。”
    百家乐区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荷官们惊讶地看着吕志和。他不仅冒着失去一大笔钱的风险,而且还违背了赌场规则,如果赌场的董事会要找茬,他还冒着失去赌场经营权的风险。吕志和冲着他们微笑。“洗牌吧,”他说,“洗一盒出来。”
    就在那一刻,赌区经理穿门而入,递给李承勋一张黄色长方形锯齿纸片——他的支票。李承勋只看了它一眼,便把它放到闲家格里,微笑着对吕志和说:“我跟你赌。”
    李承勋看到程铮退后,靠在皇室灰栏杆上又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江心瑶迷惑地站到一边。李承勋非常为他们的震惊而高兴。他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得跟自己的好运对着干。他痛恨要从牌盒里发牌并押自己的对家。他转向林启正。
    “启正,帮我发牌。”他说。
    但林启正躲开去,他吓坏了。李承勋瞟了一眼正在把罐子里的牌倒进桌子堆好准备洗牌的荷官,他似乎颤了颤,然后才转身面对李承勋。
    “承勋,这赌注很差劲。”林启正轻声说,就像他不想让人听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吕志和,对方正凝视着他,但他继续说下去,“听着,承勋,庄家永远比闲家赢率高百分之二点五,每一手都这样。所以押庄家的人才需要付百分之五的佣金。但现在赌场是庄家,这样的赌注手续费根本不算什么。发牌后有百分之二点五的赢率要好得多。你明白吗,承勋?”林启正保持声音平稳,就像正在跟小孩子讲道理。
    但李承勋大笑:“我知道。”他差一点说出自己就是指望这个,但那不是真的,“怎么样,启正,帮我发牌吧。我不想跟自己的运气作对。”
    荷官把那一副牌洗好,码成几堆,他拿出那张黄色的塑料牌给李承勋切牌。李承勋看着林启正,林启正一声不吭地推开,李承勋伸手切了牌。每个人现在都走到桌边。圈外的赌徒看到又有一盒新牌,想要进来,却都被保安拦住了。他们开始抗议,但突然又安静下来,挤满了外面的栏杆。荷官把从牌盒里拿出的第一张牌翻过来,7点。他又从牌盒里拿出七张牌,把它们放在格子里。接着他把牌盒推过桌面给李承勋。李承勋坐进椅子,吕志和忽然说:“只赌一手。”
    荷官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您押的闲家,您明白吧?我翻的那手牌将是您的,您翻的那手牌是庄家的,是您要对赌的。”
    李承勋微笑:“我明白。”
    荷官迟疑着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发牌。”
    “不,”李承勋说,“没事的。”他真的很激动,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从他身上散发的、覆盖所有人和这家赌场的能量。
    荷官举起手掌说:“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您自己,然后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您自己,请。”他戏剧性地顿了顿,手抬起离李承勋尽量近,然后说,“一张给闲家。”
    李承勋飞快又毫不费力地把蓝底扑克牌从有格子的盒子里滑出来。他的双手再次无比得优雅,完全不颤抖。它们准确地划过绿毯桌面到了荷官等待的手中,他迅速翻开牌,然后被天牌9点震惊得站了起来。李承勋不可能输。林启正在他身后发出呐喊:“例牌9点!”
    第一次,李承勋在翻开自己的牌之前看了牌。他看的其实是吕志和的那一手牌,所以希望手上的牌会输。现在,他微笑着翻开自己的庄家牌:“例牌9点。”他说。就这样,赌局变成了平手,双方战平。李承勋大笑起来。“我太走运了。”他说。
    李承勋抬头看向吕志和:“再来一手?”他问。
    吕志和摇摇头:“不。”然后冲荷官、赌区经理和牌桌管理者说:“关掉这张桌子。”吕志和走出圈外,他享受了赌博,但十分清楚不能过于冒险,一次只要一个刺激就够了。
    林启正、程铮和江心瑶像保镖似的围住李承勋,把他弄出百家乐圈外。林启正从绿毯赌桌上拿起那张黄色锯齿形支票,把它塞进李承勋的左胸口袋,然后拉上拉链确保它的安全。李承勋快活地大笑着,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这一晚就快结束了。“我们去喝杯咖啡吃早饭吧。”他带他们去了有黄色坐垫长凳的咖啡馆。
    大家落了座,林启正说:“好吧,他有将近四十万美金,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
    “承勋,你得离开维加斯,你有钱了,想做什么都可以。”李承勋看到程铮正认真地盯着自己。该死,这越来越烦人了。
    江心瑶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再赌了,求你了。”她的双眸泪花晶莹。突然,李承勋意识到,他们的反应就好像自己逃脱了或被赦免不用被流放似的。他能感觉到他们为他高兴,为了报答这个,他说:“现在,让我给你们投资,你也是,心瑶,每人两万。”
    他们都有点惊呆了。然后程铮说:“你上了离开维加斯的飞机后,我才能接受那笔钱。”
    江心瑶说:“就是这样,你得上飞机,你得离开这里,对吗,启正?”
    林启正没他们那么积极。现在拿到两万块,然后再把他塞进飞机又有什么错呢?赌博已经结束了,他们不可能触他霉头。但林启正感到愧疚,没法直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这很可能会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浪漫的姿态,表现出真正的友谊,就像那两个混球程铮和江心瑶一样。他们不知道李承勋是疯子吗?他完全可能从他们身边溜走,然后输掉所有财富。
    林启正说:“听着,我们不能让他靠近赌桌,我们得守卫他,绑住他,直到明天回国的飞机起飞。”
    李承勋摇摇头:“我不回国,必须得是更远的地方,世界上其他地方。”
    “我们需要一张地图。”江心瑶说,“我去喊领班,他能给我们弄张世界地图来。
    桌子开始被一盘盘食物堆满:鸡蛋、培根、薄饼和小块的早餐牛排。林启正点菜时像个十足的王子。
    当他们开始吃饭时,程铮说:“你会把支票寄给你的孩子们吗?”他没有看李承勋,而李承勋则静静地打量着他,然后耸肩。他真的没想过这一点,不知为什么,他因为程铮问了这个问题很生气,但也就一会儿。
    “为什么要把钱给他的孩子们?”林启正说,“他把他们照顾得不错,再下面你就要说他应该把支票寄给他老婆了。”他大笑着,好像这根本毫无可能。李承勋又有些生气,他让他们留下了对他妻子的错误印象,她可是个好女人。
    江心瑶点燃一支烟,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种深思的笑。有那么一刻,她的手擦过李承勋的袖子,表示某种认同或理解,就像他也是个女人,她让自己跟他结盟。领班亲自拿过来一本地图集,李承勋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张百元美钞递给他。江心瑶开始展开地图集。
    程铮还是盯着李承勋。“那感觉如何?”他问。
    “好极了。”李承勋说,他微笑着,为他们的热情感到好笑。
    林启正说:“你只要靠近骰子桌,我们就会爬到你身上压住你,不开玩笑。”他的手猛拍桌面,“不许再赌了。”
    江心瑶把地图展开,铺在桌上,盖住那些食物吃了一半、堆得乱糟糟的碟子。林启正开腔时,大家都吃了一惊:“我知道在墨西哥西南部有一个小岛,芝华塔尼欧。”他们很惊讶,不知为何,他们从未想象过他住在除了维加斯之外的任何地方,现在,他突然知道一个墨西哥小岛。
    “是啊,芝华塔尼欧,”林启正说,“温暖宜人,超美的海滩,有个五十美元上限的小赌场,那个赌场每晚只开六个小时。你可以像阔佬一样赌,却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这个听上去怎么样,承勋,芝华塔尼欧怎么样?”
    “好。”李承勋说。
    江心瑶开始盘算行程:“从拉斯维加斯穿过太平洋去墨西哥,然后从墨西哥飞去里斯本,我猜之后你得开车去芝华塔尼欧。”
    “不,”林启正说,“有飞机去那附近的某个大城市,我忘了是哪一个。另外,得确保他在墨西哥只待一会儿,他们的赌博俱乐部杀人不眨眼。”
    李承勋说:“我得去睡一下。”
    林启正看向他:“上帝,是啊,你看着像一坨屎,去你的房间睡一觉。我们会安排好一切,飞机起飞前,我们会叫醒你。别试着下来回到赌场里。我和那孩子会站在门口守着的。”
    江心瑶说:“李承勋,你得给我一些钱买机票。”李承勋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沓百元大钞放到桌上。江心瑶小心地从中数了三十张。
    “全程都坐头等舱也花不了三千美金,对吗?”她问,林启正摇头。
    “最多两千块,”林启正说,“再帮他订好酒店。”他把剩下的钞票从桌上拿起来,塞回李承勋的口袋。
    李承勋站起身,最后一次尝试:“我能现在给你们钱吗?”
    程铮飞快地说:“不,那会触霉头,直到你上飞机。”李承勋看到程铮脸上的怜悯和欢欣。然后程铮说:“去睡一觉,我们叫醒你后会帮你打包行李。”
    “好。”李承勋答应着离开咖啡馆,走进通向他房间的走廊。他知道林启正和程铮跟着他一直到走廊口,确保他没有停下来去赌博。他隐约记得江心瑶跟他告别,连林启正都充满喜爱地握了握他的肩膀。谁能想到林启正这样的人竟会去过墨西哥呢!
    李承勋走进自己的房间后,把门锁了两道,又把链锁挂上。现在,他绝对安全了。他坐在床沿,突然,他勃然大怒,开始头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们哪来的胆子对他充满喜爱?哪来的胆子怜悯他?他们没有理由——完全没有。他从未抱怨过,也从未寻求过他们的喜爱,他从未鼓励他们对他产生任何爱意。这让他觉得恶心。
    他向后摊靠在枕头上,累得连脱衣服都做不到。那件夹克被筹码和钞票塞得鼓鼓的,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脱掉它,让它跌到铺着地毯的地上。他闭上双眼,想着自己立即就能睡着,但又一次,那神秘的恐慌电流般击过他的全身,逼着他坐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双腿和双臂的猛烈颤抖。
    房间的黑暗开始逐渐掺着黎明的细小幽灵,李承勋想着他也许该打电话给他妻子,告诉她自己赢来的财富。但他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孩子或是任何一个老友。在这个夜晚的最后一层灰暗时刻,他不愿向世上任何一个人炫耀自己的好运,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享他赢得如此巨额财富的快乐。
    他从床上起身,开始整理行李。他很富有,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他开始啜泣,一种席卷一切的悲痛和愤怒淹没了其他情绪。他看到那支枪躺在行李箱里,然后,他的头脑变得迷惑。过去十六小时所有的赌博都在他脑海中翻滚,骰子闪着赢的点数、21点桌上赢钱的手、长方形百家乐桌上散落着翻开后死去的纸牌苍白的脸。笼罩着这些牌的阴影是一个荷官,打着黑色领带,穿着闪亮的白衬衣,举起手掌轻柔地说:“发一张牌给闲家。”
    李承勋流畅而迅捷地把枪捞进右手,头脑冰冷而清晰,然后,就像他在百家乐桌上发出那24把连赢一样,他确定而飞快地把枪口顶住自己脖子柔和的曲线扣动扳机。在那永恒的一秒中,他感到终于从恐慌中甜蜜释放。他意识中最后一个想法是,他永远也不会去芝华塔尼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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