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梦里都有一个故乡,我揣想。
《小雅》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想来不会有错。梦里的故乡,潜意识里,都天然带着一股氤氲烟云气。少年时代,夜读《呼兰河传》,过程很特殊,你感觉到很难释卷,同时,明明是很单纯的字与词,铺陈在眼前,却由鸿毛转为磐石,千万斤压在心口上,难受。难受是一回事,另一个事实是,少女时代的萧红真正惊才绝艳,许多年过去了,情节全忘记了(当然,本也并不存在离奇的情节),那种轻灵而沉重的气息还是伴着书名,固执地停顿在心里。
似乎我喜欢的那些故事,都与河或水有关?也许梦、故乡、怀念、回忆这一类事物,都是水份很厚重很湿润的一些,沾上念想,就被暖出了水气。许多年过去,当再踏上祖先开垦过的土地,已然由垂髫童子长成了“中老年人”,而我的孩子,尚不懂得以语言表达情感的小东西,只是睁圆了眼睛好奇而不知疲倦地观察着眼前与城市绝然不同的天地。
对于混沌中的孩子来说,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体验:没有高楼;江水在脚下平静而舒缓地流去,流去,未曾片刻停歇;开阔的河滩上,非人工的绿毯寡言地懒在泥土里;冬日下午的阳光散漫映在江面河滩上,使人困意顿生却又不肯睡去;风和树、土和光、空气和水流,都透着新芽的绿劲儿。
滩上零星寻食的牛羊鸡鸭对孩子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见识,我也惊讶于这些肥胖的母鸡,与城市里的鸡别然不同,它们并不怎么呱噪,尤其是,并不肮脏,丰厚的羽毛在阳光下层次分明地反射出一种类似于孔雀蓝色的华彩,一刹那想起做小学生时读过的课文,“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作者描述的,想来应是这乡野间自由漫步的禽类了。
早春的阳光比往年来得暖了一些,屋后有山,竹在风地吹拂下摇曳出浪的韵致,来不及吃的红柚滚落在房前屋后溪水田间,有些已然腐败。孩子望着乡间的孩子,他们奔来跑去,在泥地里、沙土里、溪涧边,自在地做着孩子们爱的事,肮脏但是快活。只有土地乡野才真正适合这些孩子气的创造,他们挖着沙土,倾倒,再挖,再倾倒,他们拍打水面,用树棍捅捅润湿的田地,将早春新鲜的花瓣掷在溪流里,毫不伤感的欣赏着它们流去的美态。
孩子并不知道爷辈的故土正在渐次消失,河对岸的风光带已经修起来了,“三四月间这边河也要拆了”,乡邻们都在纷芸地起屋想着征得好价钱,因之举债者比比皆是,部分先获得征地款的正开着新购的小车卷过依然是土路的旧道。这些微,是好是坏,孩子是并不关心的,眼下,他正格格笑着,凝视一只、两只摇着尾巴胸腹间沾了苍耳的土狗热情而好奇的朝他奔来(真奇怪,正月间就有苍耳了吗)。
孩子天然喜欢猫狗,看到狗只奔跑摇尾腾跃,于孩子都是莫大的开心,这,是天性使然。真的,很难不喜欢乡野间这些自由的狗子,当我们漫步在河滩上,这两只好奇的小东西,由着自己亲人的天性,不远不近地随着我们,时而停下来,应该是在杂草间发现了什么可吃的好玩意儿,扑咬着嚼吃了,打个滚,看看人远了便又奔近几步,不管人的目光何时接触到它们,小小尾巴总是恰如其分地摇晃着,毛茸茸自有节奏。
在伯父家吃饭,席间发现掉下的青菜都被忠诚的看门犬包了圆,虽然乡间的菜蔬确有一股城市菜所没有的清甜,尤其香菜,真真令人欲罢不能,但这乡间狗的宽容还是令我印象深刻。日间,客人初来时,它远远迎上来嗅嗅你的味道,隔日再来,便因认识了你而省去了这套程序。你说土狗下贱?也未见得。
余光中说乡愁是邮票,如果孩子也有乡愁,我想,他小小心灵中的乡愁恐怕是一只土狗子了,忠诚、善良、聪慧、可爱、柔软温暖、不离不弃。
四日后,带着孩子,我将离开故乡,
下一次再见,孩子见到的一切,或许有些转变,有些藏匿,有些消逝,
相送的除了故旧,亦有新知,踏着春意,河滩上片面之交的狗儿送出我们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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