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意朦胧中,听见母亲吱呀推开了门,小鸡们叽叽喳喳涌进屋,围着母亲要吃食。
”日头老高了。阿利,阿利,起床,爬树摘洋槐花去,早上吃槐花饼
正想在床上懒一会儿,忽听见母亲叫着隔壁的哥哥。
我精神一震,一改往常的拖沓,一骨碌爬起来,飞速穿好衣服,光着脚跳下床,从床下勾出鞋子,趿拉着就往外跑。
揉着眼睛冲出去,只见母亲站在院子扫着地。金色的阳光从烟囱的东方升起,稀疏的梧桐树影,在地上轻轻晃动着。一股槐花的清香在院子飘散着。
我抬头一看,院外的几棵槐树上,浓密如盖,翡翠如绿玉的树叶下,掩映不住了一串串风铃般的、白中透绿的洋槐花。
“妈,我也去,我要帮哥哥捡槐花!”
母亲瞪了我一眼,说道:“嗯,穿好鞋!风还凉呢,穿上小马甲!”
嘿嘿,这是准许了。
哥哥急慌慌地拿着钩子和篮子走出屋子。我拖着哥哥的袖子,按捺不住激动说:“哥哥,我们走吧!”
“我也去!”还没走出院外,6岁的妹妹叫着追上来,小脸急得像红苹果。她的羊角辫散了一个,又扣错了一个扣子,这小傻瓜。
母亲站在浮尘轻轻飘散的晨光里,声音追过来:“去吧,都去吧!阿利树上要小心点。”
2
院子后的老槐树很浓密,可是太粗了,哥哥试了试,抱不过来。他领着我们,走到一棵细一点的槐树边。阳光穿过圆圆的叶片和一串串可爱的槐花,从间隙投射过来,金光一道道,洒在我们的身上,凌乱了我们小小的身影。
哥哥把篮子交给我,便走过去抱着树,脱掉了鞋子。
“呸呸。”他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吐沫,使劲在掌心里搓把几下,两脚蹬地,身子向上一窜,手臂便牢牢扣住树干。与此同时,双腿加紧树干,两脚心紧紧贴在树皮上,腿一蹬,手一拔,像只灵巧的猴子,十几秒便爬上去,坐在树杈上。
他喘着气,揪了一把旁边的槐花,一边送进嘴里嚼着,一边朝我们眨眼睛:“啧啧,真好吃,甜丝丝,香喷喷!。”
我和妹妹急得咽着口水,恨不能眼睛能伸出手来,跺着脚大声叫嚷:“哥哥,扔下来一串给我!”
他吊足我们的胃口,才慢吞吞地摘下来一串,嬉笑着作势要扔,手臂一会儿朝左,一会儿要朝右。任我们在树下跑得气喘,才放手让那串槐花落下。
恰好,不偏不倚,被我抓了个正着。清香在掌心里流转,这可是今年的崭新的花蕾,绿色的花萼上端,是一个小爆米花般洁白的花骨朵。这正是槐花的最佳“年龄”,如果她像爆玉米花那样,花瓣炸开,就失去了最美的味道。
妹妹像只小馋猫,趁我不备,踮着脚尖,伸手抢走了一半。
“把钩子递给我!”哥哥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
我踩在脚尖上,把带着长长手柄的钩子递了上去。哥哥一弯腰接住了,挂在高处的树杈上,爬到了位于树中心的第二个树杈上。那里,一串串白花花的槐花在绿叶间晃动。
哥哥取过来钩子,贴住根部,只轻轻一拉,一串“风铃”便天女散花般的落下来。
那些早熟的蓬开的花瓣太娇弱了,如失去飞翔能力的mini版小白鸽,随着树干的晃动,花瓣雨般地纷纷坠落在草地上,落在我和妹妹的头发上。
我们欢叫着,捡起来整串的洋槐花,放在树下的小竹篮子里。不一会儿,篮子里便满满的,花苞纯白饱满,花萼翠绿,抓在手里,软软的:凑近闻闻,清香直达肺腑。
3
拎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满心欢喜地接住,便一头扎进厨房忙乎。
我们的任务虽然告一段落,但是舍不得即将到来的大餐,跟着母亲来到厨房。
母亲把夹杂期间的叶子捡出来,槐花捋下来,一粒粒在盆里清洗后,控干水分,倒在热水锅烫十几秒,立即捞出来控水。晾凉后倒进盆里,加入一瓢面粉和少量的清水,再轻轻搅拌均匀后,又加入两勺盐。
我好奇问:“为什么还要烫一烫呢?”
母亲说:“烫了就会变软,不然不成型,饼就会散开。但是不能烫太久,不然成了稀泥,香味还会变淡了。还有,这个盐也要最后放,不然伤了花瓣,花瓣会变得死气,没了灵性。”
母亲的话很玄乎。许多年以后,我才大胆猜想——感情吃了花朵,还要把她的灵魂给吃进去?
哥哥刺啦一声划了火柴,点燃柴草,小心翼翼塞进灶膛里。母亲一再叮咛,要用小火,不能加太多的柴。
锅里的水分很快蒸干,母亲铲了一块猪油放进锅里,随着铁锅因吃到油而发出欢快的刺啦声,厨房里弥漫着猪油浓郁的香味儿。
母亲抓起一团生胚,在手掌里团了团,快速地翻转手腕,按在锅底正中心。然后用手掌心湿一点水,一圈圈飞速按下去。手影绰绰,看得人眼花缭乱。
很快,小厚饼被母亲施了魔法似的,瞬间长大了,变成了圆圆的大薄饼。但是又不是普通的煎饼那样薄,大概有一厘米的厚度。
怪不得不能烧大火,不然,手心得给烫熟了,而且,压饼的速度和火候一样,全靠技术水平。而且,这个厚度,如果用大火会外面焦糊掉了,而里面还生着呢。
不得不说,哥哥和妈妈配合得天衣无缝。等煎至定型,香味散出来 ,母亲把锅铲探进去,饼子“唰”地一个空翻,黄澄澄的一面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哇!”我们吸着鼻子,搓着手,眼睛瞪得老大,都聚焦在油亮亮的槐花饼上。猫在哥哥脚边喵喵叫着。狗钻进厨房里在我们腿边转圈圈。
母亲把猪油铲了一小块,“押解”着它顺着锅边“游行”一圈,猪油便消失了,钻进了油饼的深处。
“退火,阿利,余热就够了!”母亲说着,拿起筷子在饼上戳了几个洞,像是给大饼点穴松骨。
顺着小圆洞,冒着一丝丝的白色蒸汽。
哥哥站起身,和我们一起把灶台团团围住,母亲却拿起锅盖放在锅上,说:“都去洗脸洗手,闷一下就可以吃啦!”
4
我们洗了手,一窝蜂拥着灶台。母亲早把面板清理干净,把竹制的浅盘放在旁边。
锅盖一揭开,白色的蒸汽,和槐花饼特有的清香,升腾到屋顶,朝四周漫开,把我们包裹在期间。
母亲用锅铲把大饼挑起来,大饼冒着热气,腾云驾雾般的,轻轻落在面板上。只见母亲拿起一把刀,把大饼剁成六个大小的均匀的小扇形,用刀铲起来,放进竹盘里。
哥哥小心翼翼端着,放到院子的小饭桌上,我们一人拿起一块,狼吞虎咽地吃上了,惹得小狗伸着舌头围着我们跳,小猫喵喵叫着,蹭着妹妹的裤腿。炊烟在烟囱里升起来,那是母亲在厨房里,又开始制作下一张槐花饼。
这种饼外焦里嫩,外层被猪油浸透,咸香酥脆,里面则封存了槐花的清雅香甜,轻轻咬一口,美妙绝伦的滋味在唇舌间缠绕。
这种槐花饼,一年只能吃个一花期,从花苞吃到花落。即便槐花饼是那周的每天早饭唯一的食物,我们也百吃不厌,因为她实在是人间难得的佳肴。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槐花不是普通的裹腹之物,而是具有极高的药物价值。槐花可以止血凉血,增加毛细血管的抵抗力,降低脑出血的风险,而且,能排毒养颜,能祛火降燥,还能消炎抗菌,预防各种炎症。(超市里,纯洋槐花的蜂蜜也有这类似的功效。)
怪不得亲戚都夸母亲生了四个如花似玉的闺女,难道是洋槐花的功效?(哈哈 )
现在,这种能吃出美貌和健康地食物越来越稀有了。
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最近一次吃的槐花煎饼,竟还是童年的时期出自母亲之手。
三年前的春天,我回到家乡,村子里洋槐树屈指可数了,放眼望去,都是笔直的杨树。然而,杨絮如雪飞舞,到处引发失控的火灾,而且引发皮肤过敏和呼吸道疾病。
杨槐树很容易养活,树冠浓密,生长快,是世界上重要的速生树种,从这一点来说,已经完胜杨树。更不要说杨槐花具有的观赏价值,食用价值和药物价值。
为什么呢?我记忆的杨槐树,浑身珍宝的杨槐树,竟这样无声无息地,几乎消失殆尽了呢?
多么希望,记忆中的那一树树繁花,从梦里复活,绿荫如盖,香飘十里。
多么希望,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早晨,我从睡梦里醒来,听见母亲呼唤哥哥:“阿利,阿利,快快起床,爬树摘洋槐花去,早上吃槐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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