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山月白
张子涵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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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四起,尘沙飞扬,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何半山斜挎着书包站在路口,憋了半天吐出了一个委屈的小烟圈儿,随即就被风吹散了。他有点不爽,感觉打扰了他自我营造的忧郁气氛。不过这点不爽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岳小白背着她的粉红小书包一蹦一蹦的出现在了拐角,何半山眼神亮了一下,不自然的理了理长到眼睛的刘海,然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向着拐角大喊了一声:“嘿,大傻妞”,只见对面的岳小白愣了一下,一跺脚,气的马尾辫都歪掉了,何半山这才捻了烟,手插着裤兜,回身哼着小曲儿回家了。
何半山的家在旧城区的一片违章建筑里,是这个满是大厦的城市不可见人的一角,用他的话说,他们就是一片白墙上的那个脚印,你说那叫突兀,有情调的人称之为艺术。所以在何半山脑门被酒瓶子亲吻之前他的心情还是十分美丽的,当然那是之前。“ping~”,清脆的碎裂声让他有点懵,抬手摸摸破皮的地方,他知道他妈又回来了。
生活在一个酒鬼与赌徒组成的家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何半山曾经形容自己自由的像一只流浪狗,跨过翻在院子里的黝黑麻将桌,推开那个大哭着要钱的中年女性,他成功的进入到了危房里,掏出了初中三年级的语文书。何半山看着崭新的书本有点激动,要不是今天岳小白说特别喜欢语文书里的插图,他可能到毕业了也不会翻开这本书。他随便的扒拉着书页,觉得插图一点都不好看,哪里有岳小白可爱。
岳小白是他们班级里学习最好的女生,白白净净的,圆脸圆眼睛,何半山不交作业的时候,她的嘴巴就也会圆圆的撅起来,像一只气呼呼的河豚。何半山喜欢岳小白。很喜欢那种。他觉得岳小白像一个牛奶香草味的甜筒,同样是女性,却跟他妈妈一点都不一样,可爱又美好。她跟何半山坐同桌,每天放学后何半山都会在路口等着遇见她,然后欺负她,看她生气的样子。何半山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偷偷的觉得岳小白也有点喜欢他,因为岳小白经常把水果糖分给他吃,偶尔他又觉得岳小白肯定不喜欢他,自己是个混小子。
日子在破旧电风扇的吱呀声穿梭,一切欲盖弥彰的安稳着,直到那一天何半山的妈去了他的学校。
谁都不曾想过昏昏欲睡的数学课有一天能这么刺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哭着冲进教室,还差点亲到数学老师光秃秃的大脑门上,然后大叫着:“我儿子呢?儿子!儿子救我!”,何半山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正睡的昏天黑地,睁开眼睛那一刻他感觉大脑里灌了水泥,他半张着嘴足足的愣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所有人逐渐安静,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向她跑过来,然后,跪在了他面前。她的嘴唇蠕动着,何半山却什么都听不到,如果说在他已经活过的十六年里评一个最想死的时侯,那么这一刻当之无愧。而且他很肯定后无来者。
当思维重新回到他的脑壳里时,周围已经是嘈杂的笑声,裤兜里攒了几天的早饭钱被女人摸走了,然后女人被教导主任拉走了,何半山听见有人在说他是野种,还听见有人说他可怜,真奇怪,平时他一定会伸出拳头,这一会,怎么竟只窘迫的定在这儿动不了,他不敢看旁边的岳小白,每天放学后欺负她的勇气都顺着脚底渗进地面了,他在人生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面前,经历着人生第一次如此的无地自容。
这个课间漫长的像一个世纪,嘲笑声像四面铁墙,向中压缩着仅剩不多的氧气。当何半山觉得自己快站成一棵树的时候,一个稚嫩而愤怒的声音突然的,像支箭一样划破了空气扎在了所有嘈杂的议论声上。
“闭嘴!何半山不是疯女人的野种,你们才是!”。
教室突然安静了,三秒后,老师也恰到好处的到来,当何半山意识到那个声音是谁的时候,脸红成了西红柿。他想:岳小白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呢,岳小白头一次攻击别人竟然是为了我呢,岳小白是喜欢我的吧,想着想着,他就偷偷的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又赶紧的把头摆回来,他的眼睛亮亮的,他发现身旁的女孩脸也红的可爱,想必,她是鼓起了好大勇气的才说的吧,真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铃声响了又响,在最后一次铃声响之前,何半山收到了来自旁边的一张小心翼翼的皱巴的纸条,上面是稚嫩的四个字:我喜欢你。人生大悲大喜不过如此,何半山心狂跳了一阵后觉得有点缺氧,缺氧后却又有点难过。
那天放学后,何半山头一次没有在路口等着欺负岳小白,他抽着大前门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一步一步觉得自己的忧郁开始真实不做作了,他是真的有点愁,他从来都是瞎想想而已,从来没考虑过岳小白真的喜欢他,他其实一点都不愿意岳小白喜欢自己,自己只是一条自由的流浪狗,为了活着而活着,初中毕业了估计就辍学去打打工,时不时打打架,等中年了就喝喝酒重复父亲的人生,何半山觉得自己想的有点远,但是他是真的不舍得让岳小白跟一个这样的人在一起,连被她喜欢,都像是玷污了她。岳小白说喜欢自己,他就忍不住想让她只跟自己玩,想让她当自己的女朋友。这种克制感情的委屈太让人难过了,他想着想着眼圈儿都有点发红。
何半山觉得自己那么狂那么拽的一个小伙子,现在有点太自卑了,他一边走着一边冲着高年级的学生竖了竖中指,在收获了几句骂声后他认证自己还是带种的,只是,岳小白这事,不行,小姑娘的初恋啊,要让她去喜欢干净阳光在白墙上的人,而不是他这个脚印子。在猛吸一口烟后,他熟悉的岌岌可危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因为之前的暴雨,院子里的杂草都栽在了泥泞里,他看着破败的落汤鸡一样的房子,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压沉了他的脚步。
夏天伴随着牛仔短裙和白衬衫一起来到,毕业像一辆火车终于缓缓驶来最终到站。在那天之后,何半山约岳小白喝了一次奶茶,在岳小白满脸期待的吃完奶茶里甜的腻人的珍珠后,他一边捋头发一边潇洒的说:“哥不耽误你,你好好考重点高中”。何半山说完了胸口有点闷闷的,他看见了小姑娘眼眶里有点泪光,岳小白转身气呼呼的走了,他知道一切结束了,他不后悔。
毕业那日天空澄净如玻璃,大家捧着好不容易拿到的手机兴奋的抓着一个同学就拍照,何半山也抓着岳小白拍了一张合照,他在快门按下那一刻揉了揉岳小白的头发,微风路过,是茉莉味。
中考成绩出来后,岳小白不负众望的去了重点高中,何半山看着名单上她的名字傻呵呵的笑,然后收拾行李去了职业学校。
时间是留不住的远行人,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何半山的爸爸离了婚,找了个卖早点的阿姨安稳过日子,来年生了一个小崽子,小崽子喜欢缠着何半山叫哥哥。何半山自己一边打工一边上着学,他开始努力读书,认真学习一门手艺,成长教会他责任二字,也告诉他何为生存,而何为生活。
以前的哥们总是问何半山怎么突然在垃圾桶里找到曙光了,他就笑笑,说怕以后娶不到老婆遗憾。
其实每当暮色西沉,他都会想起那天,那个小小的女孩子,鼓起那么大的勇气捍卫他,青春带着初恋的芬芳渐行渐远,留下的是不回头的自己。
何半山永远记得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前站着当年的岳小白,他对她说:“我也喜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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