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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窗外下着雨,往事如流水汩汩而来。
我又看见二伯,微笑着,满眼慈爱的走来,从故乡,从那熟悉的一幕幕光影中,穿行而来。
最初的记忆是二伯来我家走亲戚,那时候我还很小,隐约刚记事,二伯住在张李的姑姑家,一年半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一到家,他丝毫不休息便房前屋后忙了起来,扬起大笤帚打扫庭院,只听着“唰唰唰”的声音,尘土和树叶飞扬,地面很快干干净净。他又去田地里忙,锄草、浇菜,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就缠在他的身边,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生怕他走了,因为每次他在我熟睡中,一大早就走了。
一天,他正在菜园里锄地,我一下紧紧地抱着他的腿说:“二伯,明天不要你走!”
他笑呵呵地摸着我的头说:“好啊,明天不走,明天不走!”
第二天,我早晨一醒就问妈妈:“阿妈,二伯可走了?”只听见妈妈在厨房里笑着说:“你二伯早就走了,恐怕现在都已经到家了!”我听了,一肚子的惆怅。
二伯一生都未娶妻生子,也是他心中的遗憾。长大后断断续续的了解了一点家庭的过去历史。我爷爷年轻时候爱好唱戏,广交朋友,后来在戏班里扮演武生,随戏班常年在外,脾气暴躁又不顾家,而我的奶奶却要拖儿带女操持家庭。奶奶笃信基督教,为人善良。不幸的是夏天忽然生病,在落后的医疗条件下不幸去世了,留下未成年的六个子女。二伯看着十来岁的弟弟妹妹,缺衣少粮,绞尽脑汁想办法维持生计。冬天,去河里挖藕、逮鱼,四处去行医,艰难的撑着家庭。后来弟弟妹妹都成了家,而他却因为一直顾着他们,耽误了青春,错过了成家的时间,遗憾终生。
不记得什么时候,二伯从张李搬回了老家,那时候二伯同我家同住一个台子上,我家住西边,他住东边,一片土墙之隔。我开心的不得了。
二伯做饭的时候,我坐在锅台里给他添柴火,他细细地切着菜,刷锅、放油,然后把菜捧进去,我看着锅台里的火通红的烧着,听见锅滋滋的响,他慢悠悠地炒着菜,和我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后来,二伯还教我炒菜,炒土豆片,要把锅烧的热热的,把土豆削成薄片,放进去快速的炒,放上葱蒜调料,很快香喷喷的土豆片就做好了。
二伯特别能吃苦忍耐。夏天中午时候,地上热地发烫,空气里好象窜着火苗,大家都躲在电风扇下休息,他却杠着锄头出去了,“越是热的时候锄地越管用”,他说。远远望去,整个田地里,只看见他一人戴着草帽,光着膀子在劳作,像一尊雕塑,以一只锄头和土地以及命运战斗!回来时候已是晚上,他抄起水瓢舀起水,“咕咚咕咚”连喝三四水瓢,大呼畅快。
不记得何时起,我和他同住,每天晚上,他给我讲各种故事。时光久远,都已经模糊不清,隐约中,有安丰塘的很多神话传说,朱元璋的故事,毛猴王的故事等等。依稀的情节里,有朱元璋未出生时候,有人告诉皇帝,将有未来的皇帝降生,皇帝派人杀孕妇,而朱元璋的母亲如何顶着荷叶逃过了劫难。毛猴王的故事也已经忘却,只记得它有一条神奇的赶山鞭,挥洒于天地之间,可以将山赶走。沉浸在这些故事里,我充满了好奇和遐想,直到沉入梦中,他浑然不觉,还在绘声绘色说着。后来有了收音机,每天晚上播出刘兰芳的《岳飞传》,还有后来的《童林传》,我都特别爱听,漫长的冬夜,强忍着困意等着节目,却经常睡着了,我让他到时间喊我,他就一直等到开始然后喊醒我,一起在黑暗中驰骋于那精彩的故事中。
慈祥的二伯也有严厉的时候,每天他早晨都起的很早,打扫庭院,边打扫边喊我起来读书,我贪睡,勉强应着,却依然赖在床上,听见大笤帚一遍一遍滑过地面,他嗓门越来越大,“快起来读书,快起来读书”,直到把我喊起来。二伯经常告诉我说:“人一定要有志气!一顿不能度千秋,要靠自己!”
我在肖严小学就读,离家有四五里路,有时候会遇到雨天而没有带伞,放学后我们都滞留在教室里,眼巴巴的望着,不时会有家长会送来雨伞把孩子接走,我焦急地等待,直到看见身材矮小的他踩着泥泞在人群里出现,穿着雨衣,一脸的雨水,远远的慈爱的看着我,给我递来雨伞。
九一年,淮河遇到百年未遇的大水,为了保护淮南矿区,将我们寿县作为蓄洪区,无情的大水即将呼啸而来,消息传来,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得不逃离,投奔地势高处的亲戚,我家到张李的姑姑家避难。
永远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天,二伯拉着板车,车上薄膜里坐着残疾的爷爷、我和妹妹,只见浑身湿透的二伯在瓢泼的大雨中,一步一步踩着泥泞,像一头牛,使劲浑身的气力,艰难的拉着车前进。。。。。
大水过后归来,残破的家园一点一点恢复着生气,爷爷一直行动不便,常年卧病在床。二伯很孝顺,天气好的时候,他就用三轮小推车把爷爷推出来晒太阳,爷爷坐在车上教我做面条,怎么和面,要“盆光、面光、手光”。
后来,大舅因为恋爱成家的事情,爸妈陪他们去上海打工,我就彻底和二伯在一起,他陪着我在家上学。夏天晚上,他带着我去地里割麦子。天上繁星点点,四下寂静,微风细细,我俩边说着话边干活。不忙的时候,他带我钓鱼,我老坐不住,他却耐心地坐着不动,很快就钓到一条大草鱼。他把鱼划了清理干净,我给他添柴,他炕着,鱼香弥漫。那些日子,除了思念妈妈的惆怅,都是快乐的记忆。
我上高中后,和二伯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他后来在徐岗找了个房子轧棉花,有一次,我周末回来,骑车去找他,他见了我很惊讶,高兴的眉开眼笑,只见黑乎乎的小屋里挂满棉絮,他一脸的疲惫,我心里很难受,陪他说着话,他微笑着。
再后来,我上大学了,只有寒暑假可以见到他,他的面容渐渐苍老,皮肤还是那么黝黑,身体却显得瘦了,多年生活的重担已经将他的背压的弯了,只是他的微笑还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温暖。
我大学毕业后,在短暂的工作后开始了艰辛的创业,亲戚大多去了上海谋生活,他也去了,在垃圾站工作,有同在上海的姑姑照应。有一次年会后,我转道去上海看他,晚上,只见那潮湿凌乱的垃圾站里,他穿着胶鞋辛苦地工作着,看见我来了很高兴,放下手里的活和我说话,只是,他显得更瘦弱了。垃圾站矮小潮湿的房屋里,他高兴地告诉我,他一个月工资有一千多,那种满足和快乐。晚上我和他同睡,夜里我醒来,却不见他的身影,黎明时分,他回来了,告诉我说他去捡垃圾了,“夜里,没有人抢”,他高兴地说,一个月可以捡好几百块呢!我听了,内心无限苍凉。我让他跟我回六安,他说再干几年。
以前南京工作的同事结婚,晚上,我刚喝完喜酒走在南京的大街上,突然接到正绵大哥的电话,二伯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我听了如闻晴天霹雳,急忙去坐车。等我赶到上海,他刚从医院回到大哥学校的宿舍,躺在床上,极其虚弱,看见我默默无语,一脸哀伤。
后来,孝顺的大哥给他多次治疗,却依然无力回天,半身偏瘫,他拄起了拐杖能勉强行走几步,大姑细致地照料着,早晚耐心的服侍。几个月后,来到六安,我也在创业的艰难中,他和爸爸住了一块,抬了一辈子杠的兄弟俩还是同吃同住同行。每天早晨,他早早便起来,在路上艰难地走路锻炼,同不公的命运进行抗争,蹒跚的身影让人看了心酸。细心的妹妹每天喂他吃饭,他像牙牙学语的孩童吃着,满足又幸福。白天,他坐在维修部里帮我照料着,生怕有任何的差迟。没事的时候,我俩说说话。我看见阳光下,他头上的白发杂草一样凌乱、刺眼,他真的老了。
他在大哥和我这里两地奔波着,一个袋子里鼓鼓囊囊的装满他的行李,每次看他蹒跚的离去,像秋天挂在树梢的黄叶,我不知道哪里会是他的终点。后来老姑把他接去张李了,悉心地照料,到了夏天,他突然发病了,很严重。家人商量叶落归根,我开车把他送回老家。
炎热的夏天,行在张李到老家熟悉的路上,道旁立着茂盛生长的树木,我想起那年发大水他把我们拉过来的情景,说了给他听,他轻轻微笑着,安静无语。一路曲折,故乡终于出现在眼前,他兴奋地看着窗外,挣扎着抬起头,舞着手说:到家了,到家了,家乡,真好啊!
眼看着他快不行了,亲朋都为他准备后事了,我和妹妹无比难受,放声大哭,我抓着他的手说:“二伯,你说要不要抢救,你要抢救,我就再抢救一次!”
他用虚弱的声音,坚定的说:“要!”
我急忙打120,把他送到迎河镇医院。抢救了几天,他的病情忽然又稳定了,只是虚弱的身体更加恶化了,无法再勉强站立。我回到六安,姑姑和爸爸在老家艰难服伺着,后来略有好转,又接到了六安。他更加沉默了,我看见他眼里的无奈和失落,那是面对抗争一生的命运行到终点的悲观与绝望。
一年后的九月,身体严重恶化的他又复发了,我不得不把他送回家乡。我匆忙地赶回来准备十一的店堂活动,十月一日,正当我忙碌的时候,接到电话,噩耗传来,二伯快不行了!
我飞一般地开车,往家赶,刚到家,亲人说二伯刚刚去世!屋里,只见深爱我的二伯,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永远,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听姥姥说,他始终不肯闭眼,姥姥说,你放心吧,德吕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听后,他就合上了眼,安然而去。
饱受磨难的二伯去了,想到他受到的磨难,我忍不住流泪,恨自己没有早点挣钱让他多享一点福,看着他最后岁月里受到的那些人世之苦,不知当初抢救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眼看着活生生的一个人化为尘土捧在手心,长眠在终生劳作的地下,恍然间,浮生若梦,那过去的一切幻如烟云。那个声音洪亮,健步如飞,胳膊里一下夹起德军、玉莲和我,一步跨过河流大笑的人,就在眼前,微笑着,慈祥的看着我,温暖着我,牵挂着我,永远不曾离去。
2014年4月19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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