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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青麻头 第1章

中京青麻头 第1章

作者: 古城弦乐 | 来源:发表于2018-10-11 10:58 被阅读747次

    中京青麻头

    第1章

          十八年前我技校毕业,没找着活儿,就在家里帮忙种地。那时候“捉蛐蛐”不像现在这样火爆,只有大个的才捉来换钱,小的和母的都放掉,庄稼人农闲时“斗蛐蛐”也只是一种娱乐而已;立秋后到镇子里“收蛐蛐”的外地人也不很多,几个每年都来的面熟的“老主顾”,更是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所以对租住在我家老宅里的“尾儿爷”印象特别深刻。

          他姓纪,北京人,50多岁,身轻体健、骨骼硬朗,脸庞虽清瘦但一双眼晴炯炯有神、精光内敛,耳廓硕大招风,颌下的山羊胡须更是一丝不乱,聊起“蛐蛐经”来不紧不慢,声音悠长,一副“世外高人、深不可测”的样子。他还有个跟班,五大三粗、膀阔腰圆,长相凶恶,胸膛厚实得像袋水泥,浑身的肌肉疙瘩乱跳,据说曾是位散打冠军。

          所幸“尾爷儿”性情随和,出手阔绰,跟班又少言寡语,从不招惹事非,因此与我们一家倒也相处融洽。“尾爷儿”每天有个雷打不动的工作——喂养蟋蟀,也就是“伺候”那些瓶瓶罐罐里的宝贝:清扫,保温保湿,添加混合了肉末的嫩茎叶,换水,安排休息,完后还要掀起瓦盖逐个拿牛筋草芡牙,磨练它们的斗性。他挑选蟋蟀的标准也与众人不同,除了“头大、项宽、牙硬、腿壮、底板儿好”之外,尤其强调触须和尾翅的完整性,须得色泽黑亮、转动灵活,翅展如宝剑的方为“将帅之才”。

          “嚯~好!全须全尾儿~,一品,收了。”纪大爷直起身来,移开放大镜,连声赞叹。

          “呼~”围观者立刻放下悬着的心来,“嘿嘿”轻笑着附和。

          需要说明一下,这里的“尾儿”念作“以儿”,北京土话“全须全尾儿(以儿)”表示“齐全、完备、完美”之意,是个褒义词。

          撬子手们很快就熟识了纪大爷的这一口头禅,为讨吉利,就私下里称呼他为“尾爷儿”。

          问:“捉了大蛐蛐往哪送啊?”

          答:“窦家老宅找‘尾爷儿’呀!”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尾爷儿”的名号就迅速传开了,附近的大蛐蛐也像回家过年一般“嗖嗖嗖”地跳进了预备好的瓦罐里,乐得他合不拢嘴。

          然尔这几天,不知为何,“尾爷儿”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闷闷不乐起来。

          “唉~,没想到~,秦三爷居然得了‘白紫虫王’……”“尾爷儿”捋着胡须叹息着踱步。

          “‘白紫虫王’是什么?难道能百战百胜吗?”我在旁边好奇地问。

          “尾爷儿”扭头瞥了我一眼,缓缓道:“‘非青非紫亦非黄,玄色不定似天光,背心肉色蓝如靛,此是人间促织王。’记载在《促织真经》上的这段口诀,说的就是这白紫虫王。”

          “啊?这么神奇,天下竟有这样的蟋蟀!”惊讶之下,我不禁失声叫道。

          “哼哼!你修行尚浅,见识不多,自然不知道。此虫白天看是青色,黄昏看是黄,阴天发白,晴天发紫,常无定色,惟背肚肉色如靛,属青、黑、紫、白、黄、红6大色系中紫色系的白紫类。这类蟋蟀性格阴鸷、凶狠残忍,出招怪异且斗性顽强,极难对付,可称虫王。”“尾爷儿”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哦~,明白了。”我轻应一声,暗暗记在心里。

          通过类似这种闲聊,我从“尾爷儿”那里套出了不少秘籍,增长了不少本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他老人家见我善良忠厚,故意透露给我的。因为不久之后发生的那件曲折离奇、惊心动魄的事情便证明了这一结论。

          大概是过了白露节气,入夜渐凉的一天的下午,我正半躺在床上看小说入迷,突然就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谁啊?请进。”慌乱地把书塞在枕头底下。

          “呵呵,是我。冒昧打扰,实有一事相求。”帘子掀开,“尾爷儿”跨步进来,拱手客气道。

          “哦~什么事?”我挺纳闷,印象里“尾爷儿”从未有求于我,更从未进过我的房间。

          “咳嗯、咳~!”“尾爷儿”并不答话,只清咳着侧身,冲门口的跟班扫了一眼。

          跟班会意,点点头,从外面默默地带上门。

          一见这阵式,我不由得有些害怕,慌忙起身,颤抖着问:“纪爷,您您这是……”

          “嘘~别紧张,安全措施而已。”“尾爷儿”微笑着摆摆手,宽慰道。待我坐下,他便掏出一沓崭新的人民币,推到我面前,说:“这是5000块钱,算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另一半。”

          “啊~!纪爷,您、您这是做什么?!”我大惊,赶忙推回去。老实说,20多岁了,头一次见这么多的钱,5000块啊,厚厚的一沓,那可是十八年前啊,农村人累死累活地干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啊!

          “小兄弟且慢推辞!容我把话说完。”“尾爷儿”一把按住我的手,着急道。

          “纪大爷,我只是一个普通农民,没多大本事,可也知道遵纪守法、踏实做人;您如果让我做些伤天害理、有违良心的事,还是不要说了。”我抽出手,冷冷地说。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他一个非亲非故的外地人,突然一下子甩出这许多的钱来,必定是所求甚多且不寻常的了。我一阵厌恶:真狂妄!有几个臭钱什么了不起?敢在窦家村里搞黑社会,扔“坷垃蛋”都能砸扁你们!

          “嗯?哈哈哈……”“尾爷儿”愣了片刻,忽然仰脸抬手笑道:“呵呵,小兄弟,你把我纪某当成什么人了?和气生财,太平安稳,我岂会耍阴谋诡计、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放心,不过想劳烦你陪我们捉几天蛐蛐而已。”

          我听完一阵羞愧,深感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尾爷儿”觉着年纪大了,有了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之意,为求功业圆满、不留遗憾,想在最后一战中放手一搏,斗败“京城第一玩家”秦三爷,成为新的蟋蟀界传奇。目标虽诱人,现实却很残酷,别的先不说,仅“白紫虫王”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虽然“尾爷儿”也收了不少好蛐蛐,但若和“白紫虫王”相斗起来则好比业余选手对阵职业高手,毫无招架之力,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无奈之下,“尾爷儿”只好亲自出马,寄希望于“拿”几只古谱中记载的异禀虫王出来。

          “哦,这样啊。那咱们到哪儿去捉呢?您又要找什么样的蟋蟀呢?”我好奇地问。

          “尾爷儿”并未回答,却掏出一本古书来,翻开,拿枯瘦的食指点道:“这里!”

          我伸头一瞅,吓了一跳,失声叫道:“啊,黑风岭!那里可有土匪!”

          刚喊完便立刻后悔了: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土匪的影子?解放前虽说有些“刁民好汉”盘踞在此、啸聚山林、杀富济贫、劫财劫色,却也是多为生活所迫、奸人所害、逼入歧途的,毕竟日本鬼子和反动派对劳苦大众的压榨实在是太残酷了。

          看着“尾爷儿”一脸惊愕的样子,我连忙解释道:“嗐~!解放前的事啦,现在早没了。大家都忙着发家致富奔小康了,谁还会窝在这交通不便、穷乡僻壤的山沟里,干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高风险低回报、赔上身家性命又遭人戳脊梁骨的勾当!”

          “嗯,很对!分析得很深入、很全面嘛。”“尾爷儿”放松下来,点头啧啧称赞道:“窦小弟,看不出来啊,你长得浓眉大眼、憨厚老实相的,嘴皮子还挺溜嘛。”

          “嘿嘿,纪大爷,您过奖了。”我挺高兴,连忙客气着道谢。

          “古谱记载,黑风岭一带孕育一种极品蟋蟀,名曰‘青麻头’;此虫身材匀称、肌肉紧致,通体靛青、色如雨后初霁,菩提头形带直白麻路斗线,黄金翅配青斑后腿,反搭血红锯齿钢牙,出招迅猛、虚实变幻,终生未遇敌手。”“尾爷儿”收敛笑容,回到正题上来。

          “啊~好厉害!这个‘青麻头’就像是格斗界的李小龙,武侠界的倚天剑啊!”我惊叹不已,隐隐地很有些自豪:瞧!如此神奇的昆虫,产在我的家乡!

          “哈哈哈……窦小弟还很幽默嘛!不错,也可以这样比喻,‘青麻头’就是站在蛐蛐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个种类。”“尾爷儿”兴致高涨,捋着山羊胡须可劲儿“抖落书袋”:“蟋蟀文化,源远流长,积淀深厚。先秦诗歌《豳风•七月》中就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诗句;宋代《齐天乐•蟋蟀》中又有‘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的记载,还有‘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这样描写捉蟋蟀的句子;历史上有名的几个蟋蟀大玩家,比如宋徽宗赵佶、蛐蛐宰相贾似道、明宣宗朱詹基,都知道吧?清代著名文人蒲松龄写了篇《促织》被编入语文教材的,这总知道吧?”“尾爷儿”突然连续发问起来。

          我一阵惶恐,像考砸了的小学生面对老师的斥责那样,心虚气短地嗫嚅道:“唔~那个,我~学习不好,只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有个叫余光中的,写过一首《就是那一只蟋蟀》的诗。”

          “唉~,错了。那是流沙河写的,余光中的代表作是《乡愁》,可不能搞混了。咱这行,别看斗来斗去的挺热闹,可最后实际比拼的还是文化底蕴啊!你看,对自然界、对人类社会来说,一种昆虫的生活习性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但是当人们赋予了它情感,寄托了人们美好愿望的时候,它便有了意义,它可以象征财富、勇敢和运气,可以表达对宁静田园生活的向往、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也可以勾起对童年趣事的回忆、对故乡山水亲人的怀念,甚至可以成为维系中华传统文化的纽带,成为传递民族情感的精灵。”

          老实说,听到这番话,我真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不禁抚掌兴奋道:“嚯~!原来这‘蟋蟀文化’包容广博、雅俗共赏啊,我先前只知道捉大蛐蛐、换大钱呢!”

          “呵呵……”“尾爷儿”咧嘴笑了笑,说道:“捉蛐蛐换钱也没错,关键是守规矩:不伤生灵、不毁庄稼、不拿雌虫和幼虫、不满罐。”

          “‘不满罐’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

          “就是说,假如带了10个罐,最多只能捉9只蟋蟀,必须要有空罐。”

          “为什么?凭白带着个空罐,莫名其妙啊?”我更糊涂了。

          “唉~,这也是为了戒备贪欲,保障安全啊。”“尾爷儿”长叹一声,语重心长。

          “不对呀,纪爷。假如我想多逮几只蟋蟀,只需多背上更多一个的罐就是了,如何能戒备住贪欲?”我立即找出了规矩中的“漏洞”。

          “哼哼!每人每次最多10个罐,假如你捉了9只蟋蟀后又遇见更大更好的想要捉,那就得先放掉原来瓦罐中的其中一只。有了抉择的痛苦才能戒备住内心的贪念。”

          “哦~,原来这样啊。”我恍然大悟。

          “取之有道,方才用之不竭;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规矩对蟋蟀、对捉蟋蟀的人,都有好处,不然则会堕入欲望泥潭、心盲无明,危险须臾将至矣。其实你是没捉过蟋蟀,若能一次捕到9只蟋蟀,很难得了,收获很大了,该知足收手了。”“尾爷儿”言语舒缓,谆谆教导。

          通过交谈,我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收蛐蛐的老头,感觉他博学而有趣儿、追逐梦想而又守规矩,可亲又可敬,便想答应他的请求,陪他到黑风岭走一遭。

          正待张口,突然想到什么,心中狐疑顿生:他们要技术有技术,要体力有体力,黑风岭又不大,按图索骥去找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拉上我一个外人呢?这捕捉绝世蟋蟀的机密事,不是该低调稳妥些,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吗?

          “怎么会想到选我帮忙呢?”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尾爷儿”脸上表情僵住,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讪笑道:“窦小弟别生气,我们是调查过你,不过并无阴谋和恶意。首先,你身体强壮、性格实诚,靠得住;其次,你对地形地貌相当熟悉,因为你从小就生活在‘黑风岭’下的‘卢家崖村’,也就是你姥爷家。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

          我没吱声,只略微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黑风岭’位于县域边界,属‘三不管’地带,山路崎岖难走,荒草杂树荆棘颇多,毒蛇蜥蜴黄鼠狼隐匿其间,万一发生意外,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山下求救。”

          那年头,手机还未普及,有派儿的生意人都抱着块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来彰显身份与实力。“尾爷儿”虽然也有,但无奈“卢家崖村”的人民群众没有,自然无法联系的上;即便硬带上山,以谋求远方的支援,也行不通——因为山里面没信号。

          “假如是我被毒蛇咬了,不能移动了呢?”我顺势提出了个最为关心的问题。

          “放心!我们会给你注射解药,包扎伤口,再把你抬下山。”“尾爷儿”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陷入沉思:“尾爷儿”的话并不可信,如果真有解毒的灵丹妙药的话,他们还需要我跑回村里求救吗?此行看来确实有些危险,然尔富贵险中求,要想改变命运就得豁得出去!有了这一万块钱,我就能交上分配压金,成为造纸厂的正式职工,踏上崭新的人生起点……

          “兹事体大,窦小弟可以和家人商量商量,不必立刻回复我。”“尾爷儿”看出我的心思,并不强迫,只缓缓说道。

          “不!不用商量,这事我做主,我陪你们去。”我不再犹豫,果断应答道。

          “好~!痛快!我果然没看走眼,这些钱收好,后天下午老宅,不见不散。”“尾爷儿”笑逐颜开,高声夸赞着抱拳告辞。

          “不见不散。您老慢走,不送了。”我客气地推开了屋门。

          “尾爷儿”和跟班离开后,我又想了想:酬金应该不会有问题,在中京地盘上他们不敢耍花招,而且看起来“尾爷儿”气概甚大,不像食言赖账的样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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