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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蛮荒与文明之间(2):劳动

在蛮荒与文明之间(2):劳动

作者: 一个人的电影院2019 | 来源:发表于2020-10-03 14:31 被阅读0次

原创 弦铃 

都说人是天生好逸恶劳,我很难苟同,我甚至认为马斯洛在总结人的需求时漏掉了对劳动的需求,在我看来,人类对劳动的需求仅次于对生存的需求,是最基础的需求。

01

我不能更多地回忆外公外婆来这里开荒的情景了,那些最初的场景本来就不属于我的记忆,而是来自妈妈的讲述,我只能拿它们作为一个铺垫,接下来的文字将主要来自我自己的记忆。不过,站在今天的时点来写过去的事情,心境也不完全是对原始记忆的复述,而是对于生命状态的一种反思。

为什么要一开始就讨论劳动这个话题呢?实在是因为它对我来说跟大众观念有太大的分歧。自古以来,好逸恶劳就被视作人的天性,我觉得这个判断实在是有点武断,我本来是不大有勇气挑战权威的,但我对这个经验表示深深的怀疑,不是因为高深的理论,我没有理论,也不是在写论文,而是基于我对人的行为观察。

我甚至认为马斯洛在总结人类需求的时候漏掉了对劳动的需求,在我看来劳动的需求也是人的天性,仅次于生存需求。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对饥饿和渴的感受是身体本身能量平衡的需求,也就是说生命活着的基本需求是生理需求,然后只要他们的四肢能够行动,就会抓东西,他们跟物件发生关系的欲望甚至高过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的欲望。比如说当大人抱着小孩的时候,他最先想要抓的一定不是大人的脸、眼睛或头发,而是你身上的东西,如你脖子上的项链,头发上的发卡。也就是说,用双手获取物质是一种本能。

但家长的不信任往往将劳动这个天性给泯灭掉了,因为害怕孩子摔破饭碗,家长选择给孩子喂饭,孩子万一摔破了碗,家长还会打他的手;因为害怕孩子伤到,家长会把刀之类的东西放在距离孩子比较远的地方,不给他们触摸;因为怕弄脏了衣服,家长不让孩子下地;因为担心失火或烧伤,家长不让孩子煮饭……,总之,孩子不被信任让他们感觉到生活中很多的劳动都是危险的、肮脏的,即使做了,往往也是受责备的,他们常常被告诫鞋子穿反了,汤洒出来了,地里的菜还没有长大就被拔掉了……,于是,很多事情都不敢让孩子做了。

所以,人们的懒惰不是拒绝劳动本身,而是拒绝的是危险、单调、乏味、肮脏、孤独和不信任。而好玩,其实是家长用来让孩子避免风险、对抗劳动培养出来的"兴趣转移”,他们为了不让孩子闯祸,就给他们制造一些好玩的活动,孩子的天性是不知道怎么玩的。

02

但在朱湖,孩子的劳动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被安排的,小学一年级我们就有劳动课,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也跟着老师到湖里开荒,大家在劳动课上远比在文化课来得更喜悦,4月份,我们有半个月的农忙假,暑假我们要参加村里的”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

我们那里家长没有时间给孩子喂饭,我刚刚会端碗的时候妈妈就给我做了一个小木碗,他们叫木殴子,我自己端着吃,每次能吃完一殴子米饭。表妹出生的时候我刚刚一岁,她在摇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地上爬,也不会说话,好几次家长给我两块糖或两块饼干,隔一会看我手上就只剩一块了,农村的房子很空,没有可以藏的地方,大人每次都发现我并没有扔掉,而是爬到摇床边放到表妹手上了。

我不能用这两件事情来证明劳动是一种本能,人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接受外界传递的信息,我想我应该是在自己端碗这件事情上受到了鼓励,并已经接受了表妹需要被照顾的信息。

孩子劳动的天性表现在人要行动和模仿的欲望,如果他们的行为被允许,他们就会模仿大人的动作去劳动,哪怕说这个劳动仅仅是为了获取食物或玩具,他们也会用手去抓。谁能说今天我们的劳动又不是为了获取食物和玩具呢?

我是七岁下地插秧的,在水田里还站不稳,几次坐到水里,把田里的秧苗都坐倒了,妈妈和哥哥总是忍住笑,他们担心我一旦被笑话就不再下水田了。插秧对我的体验有两个,一个体验是能将秧苗像大人那样插在地里是很愉悦的,有种终于实现了我想要做事目标的满足感;另一种感受是,在水里站着其实是很不舒适的,而且水里有蚂蝗,水很脏。所以,有了第一次下水插秧的体验之后,我其实开始变得有点矛盾,既希望再一次能够亲自将秧苗插到田里,又有点害怕下水站不稳,还担心蚂蝗会粘到我身上。

我们家兄妹三个,哥哥是唯一的儿子,也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所以,奶奶总是宠着哥哥,家务事叫我和妹妹也不叫哥哥。特别是在菜园里浇肥,哥哥明明比我力气大,奶奶每次打完大粪总是叫我跟她抬,尽管每次跟奶奶抬大粪的时候她都把粪桶距离自己很近,距离我很远,扁担落在我的肩膀上并不重,只是帮她平衡一下,但我非常讨厌:“您为什么不叫哥哥?”

妈妈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她不知道世道会怎样变化,因为她自己读了师范还是被村民从教室里拉了出来,回到队里种田,她必须让我们做好两手准备,学种田,读好书。她带着我和哥哥在田里干农活,水稻从插秧、除草、排水、到割谷、脱粒,甚至到打米、风车,我们全部都跟着做;棉花从营养钵、到间苗、除草、整枝打叶、捡棉花、扯棉梗全生命周期都经历。但哥哥不愿做这些事情,整个水稻和棉花从播种到收获实在太漫长了,而且棉花和大米似乎也不是哥哥想要的东西,他更愿意钓鱼、挖藕,做那些可以让他更容易看到收获的事情。

大庆家里有三兄弟,他是老大,老二小庆,老三庆元。大庆生了一儿一女,大的儿子叫柳青,小的女儿叫凤娇。柳青是他们杨家下一代第一个孩子,而且是个男生,所以,被奶奶特别疼爱,几乎是每天抱在手上唱着“我的孙孙乖,我的孙孙怪”,但很快,又有了凤娇,而且接下来小庆也有了孩子,所以,柳青也必须自己管自己了。有一天妈妈去他们家,看见七岁的柳青赤条条地站在灶背后面,搭了一个小板凳在锅里炒菜,看见他头上的汗都滴在锅里了,不过没有人因为担心柳青做的菜不干净拒绝吃饭,所以,对柳青来说,做饭就成了一种习惯。

邱老师是妈妈和我两代人的老师,在村里德高望重,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秋菊比我大两岁,他们家没有爷爷奶奶,邱老师在学校教书,秋菊妈妈在地里挣工分,她八岁那年小弟弟小林出生了,就休学在家带弟弟。而且,等到小林一岁的时候秋菊才回到学校,彼时她只能看着原来的同学升到四年级,自己一个人留在了三年级。而且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家的家务活好像就成了她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她不能跟我们一起在外面寻猪菜,也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家务活带给秋菊的是孤独和劳累,所以,当她有机会跟我一起在水田打耙子(就是用细麻绳在田两边拉一条直线,将秧苗沿着麻绳插下去,其他人就以此为标准将秧苗整整齐齐地插进田里)就会觉得特别快乐,其实,插秧远比做家务活更累、更脏。

我们可能会抵触一些劳动,比如哥哥抵触干农活,秋菊抵触干家务,我抵触跟奶奶从厕所里打大粪,我们抵触的并不是劳动本身,哥哥抵触的是单调的重复,秋菊抵触的是孤独,我抵触的是大粪的臭气。柳青不抵触做家务,因为即使做错了事也不用担心受责备。

03

如果从人对劳动的反应来看,用双手获取食物和其他物质是一种本能,人可以经由这个过程获得心灵的愉悦,只是当劳动变成一种被要求的责任、并被界定成必须做的事后才会转化成为一种负担,甚至是从内心里抵制。

但社会化后的劳动跟原始的劳动又有不同,社会化的劳动被赋予了分工、工作量、团队等诸多的内涵,劳动不再是个体的独立行为,而是一种服从,服从于季节、服从于分工、服从于利益。

妈妈是在1954年洪水退去后被公社干部走访要求上学的,舅舅、妈妈和小姨都上了小学,舅舅读过私塾所以直接上了高年级,姨妈因为年龄偏大没有上学,但舅舅和小姨高小毕业就没有再读了,只有妈妈一个人上了师范,在学校里吃上了商品粮,在村子里,她像一个女状元一样,不用学农活也没有打算再回到农村种地。但师范毕业后,她工作分配的通知书被村里的人收到后偷偷毁掉了。没有等到通知书,妈妈找算命先生抽了一个“彩头”,上面写着:”七求八求,求一身黄豆,去打豆腐,遇到锅漏。“

妈妈只得从毕业的时候开始学习干农活,后来她的班主任邱老师推荐她到跟读小学教书,妈妈才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十七岁那年有人介绍机关农场工作的爸爸跟妈妈认识,爸爸比妈妈大八岁,他会画画、写大字、打算盘,还会吹箫、吹口琴、弹六弦琴,他有浑厚的男中音,还是乒乓球和篮球高手,最重要的是,爸爸写得一手好文章,妈妈羡慕爸爸的才华,18岁的那年嫁给了爸爸,从此,妈妈也嫁给了“苦难”。

爸爸被打成右派后,妈妈也被村里的女社员从学校教室里拉了回来,她不得不再一次以种田为生。爸爸被判入狱后,妈妈带着我们兄妹三个和爷爷奶奶一家六口,工分成了妈妈最大的目标。妈妈并不能干,但她会用时间来换取更多的工分,早工、晚工从来就没有断过,插秧、割谷她总想多做一点,砍青、挑肥她总想多挑几担,捡棉花称斤两,她中午都不回家。

同时,妈妈还要写大量的申诉书,她想给爸爸翻案,要经常跑县人民法院和地区人民法院,还要去看爸爸。我不知道她来不来得及想关于要不要劳动的问题,她就像是一个处于工作中的永动机,不停地运转,完全在一种惯性当中。

在家里包家务的奶奶也从来就没有停过,做饭、种菜园、养猪,奶奶那双曾经裹过的脚在家里转得飞快,过年的时候,更是觉得奶奶就是一个奇迹,她会做米酒、团子、做包子,剁辣酱、晒豆瓣酱和麦酱,还会打豆腐、熬麦芽糖,麦芽糖几乎要熬上一整夜,打豆腐的过程相当复杂,奶奶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连把包好的豆腐压干她都能够自己想办法独立完成,她将扁担的一头绑在桌子上,像一个杠杆一样操作就将豆腐中的水挤出来。

我们家的人并不算特别多,村里每个家里平均5、6个孩子,有爷爷奶奶的家庭还可以分分工,没有爷爷奶奶的家庭大孩子带小孩子,女孩子做家务,这些都早已不仅仅是意识控制,而且身体里已经形成了一种记忆。

朱湖人的忙碌服从于季节的轮回,服从于集体的分工,服从于家庭的利益,服从于我们的命运。

很多年后我在一家台湾企业工作,到深圳的分公司讲课,深圳分公司的经理问我:”郑经理,做销售是不是特别辛苦?”

我说:“我七岁开始下地插秧,清楚地记得九岁那年插早谷秧,因为‘不插5月秧’,所以我们必须4月份内把秧插下去,那时正值梅雨季节,我顶着塑料布在水里插秧,腿上全是鸡皮疙瘩,但我既然站在田里就不会想苦不苦的事,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秧插下去。”我跟他说:“除非我选择不插秧,既然我已经站在田里就已经别无选择。"

其实,投入劳动中的人是不会思考苦还是不苦的,反倒是劳动着的人突然闲下来身体可能会产生不适,精神也可能会因为离开某个劳动的集体而产生失落。

劳动是一种生命力,是一种能量,好逸恶劳的人往往是因为无法驾驭劳动本身而产生的一种恐惧,很多时候,这种恐惧并非劳动本身,而是先入为主的内心选择。

在朱湖,在那个人口和庄稼一样疯涨的年代,家长对孩子的行为没有太多禁忌,劳动几乎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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