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头牛犊儿,忍不住又眼眶发热。
它的命运,全由我的粗心造成。
庄稼人离不开牛。自打记事,家里就养着牛,先是两间草房,后来又建瓦房,做专门的牛屋。屋里有高阔的棚,天冷的时候,棚上会堆满铡得细碎的秸料,供牛过冬。逢着过年,牛屋门上一样要贴上红红的对联,内容不外乎“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之类。最隆重要数正月十六,这天早上,要用事先煮好的黑豆做馅,包上饺子喂牛。看着牛儿们惬意地吃,父母就会很开心。
放牛是童年最重要的工作,也是童年最大的乐趣。一到周末或麦秋假,每天午觉起来,小伙伴们就会结队,赶着牛群,吆喝着上坡。到草茂的地方,等牛儿安静下来,女孩子们就会找个背阴的地方拚石子,男孩子们或者到棘丛里扒鸟,或者下到河里摸鱼。傍晚的时候,看着天边红灿灿的火烧云,听着画眉鸟高一声低一声的吟唱,大家就会很兴奋,知道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有时,自己也会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高高的坡上,看着河水蜿蜒消失的地方,想象着山外的世界。
但那时其实我还并不明白许多。遇到牛儿不听话,或坏了我的兴致,我就会抡起结实的木棍,狠命地抽打,直打得牛儿满山遍野地跑。最严重的一次,牛糟蹋了庄稼,我就一路追击把它赶回家,圈起来之后,又找来更粗的木棒猛打。同伴们曾夸我的牛儿听话,可他们那里知道我的残忍。
尽管野蛮胆大,但我自认还算谨慎。我不会让牛儿靠近危险的地方。间或也有小伙伴把牛逼翻到沟崖下的,但我不会那样去做,我做事是有把握的,我不能想象自家的牛儿滚落的场面。
可还是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初中毕业那一年,草色泛青的时候。当时内心有种隐隐的期待。尽管还没有毕业,还没有中考,但我知道,到遥远的县城读高中,对我来说将不会有任何悬念,我已在构想着新的学习和新的生活了。所以这次放牛的时候,尽管带了课本,但自己也明白,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虽说是做样子,但我很快还是沉浸到了书里边。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读书比较专心。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心下猛一激灵,连忙抬起头来,便看见邻家的牛和自家的牛搅到了一起。还没等反映过来,我家的牛儿已翻到了沟堰下!
有经验的都知道,经过一冬天的圈养,牛的腿脚会不大灵便,牛与牛之间,也会比较生疏,所以开春放牛的时候,应该先把牛带到稳当的地方,而且不能让牛儿们靠得太近,否则,牛一抵角,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这是常识,可我怎么就疏忽了呢!
沟堰不高,牛没有死,但伤了后腿,已不能站立。家里找人把牛抬了回去。之后,我们就天天割草,送到它跟前喂养。天慢慢热了,为防止褥疮,我们就在室外搭棚,把它抬了出来。一家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着它的康复。几个月过去了,仍然见不到它站立的迹象,母亲越来越忧心。后来,邻居有人出主意,说不妨找张床试一试,让牛卧在床上,四肢从床棂间穿过,踩到地上,或许有效果。不承想这一挪,动了胎气,它早产了。
小牛犊出生得还算顺利,是一头枣红色的小家伙,怯怯的,但很结实,这给我们带来不少喜悦。可是,老牛还是站不起来。
这时,我初中已经毕业,中考结果也出来了,成绩名列前茅,然后就是分片集中体检。体检那天,下了大雨。等晚上回到家,老牛的故事已经结束。
我相信那是父母作出的最令他们后悔的决定。原来我也隐约听说有人要低价买这头牛,说道是领回去养,谁承想人买下之后,径直就把牛杀了!
杀牛是最残忍的!牛通人性,知道要杀,会两眼流泪。我曾见过一头老牛被杀的情景,直让人心颤!
那天晚上,母亲没能吃下饭。连续几天,提起就要落泪。那头牛犊儿,一下子就没有了欢快劲。我们都很揪心,想尽法子喂,给它找奶,给它熬粥,给它吃最好的东西。但是,它还是一天天瘦了下来。它有时会跟在牛群后边,但更多的是踽踽独行。它分明在找它的母亲,可它那里能够找得到!它越来越瘦。终于有一天,它没有回来!
母亲哭了,出去寻找,没有找到。第二天再出去寻找,还没有找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母亲走遍了田间地头,四邻八村,沟沟垴垴,还是没有找到。母亲终于放弃了努力。
直到第二年春节放假,我从学校回来,听母亲说,秋天的时候,邻居在清理多年不用的薯窖时,在里边发现了那头牛犊儿。
几年以后,我看到一偏方,说用老家司空见惯的药材包扎,可以治愈骨折。母亲说,要早知道这方子就好了!母亲又哽咽了。
后来,母亲又多次提及。可说实在,那时我太刚强,并不能明白许多。
母亲去世后,我才慢慢理解了她的佛心。
又是一个牛年,不经意间又想起了那头牛犊儿,想起它孤苦行走的影子,想起它岭前岭后无望的寻找,想起它失足落窖后的无助,我的眼泪真要流下来了。
2009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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