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居

1

车在楼群里穿来穿去，把一厢子人提前带进未来二十年。其中大部分人，就住在这些在未来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他们将从某个政府部门得到一张证件，证明房子是属于他们的。那证件上大概会写上：这个房子我从2007年10月开始，已经住满了二十年；从2027年10月起，它是我的了。

现在，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们住在自己的未来。

我和他们不同，我住在过去，因为我住在别人过去的房子里。我的房子在马栏山，那是八十年代的，墙壁上写着“建于1986年”，“于”字还是繁体，古朴极了。旁边一群更古朴的房子，木头窗子，黑瓦，墙壁上画了一个圈，圈里有个“拆”字。房主住到未来去了，隔着马路，叫做“对B居”，土不土洋不洋的名字。我正好可以从窗户看到房主未来的阳台。

我下了车，回到我的过去，准备在过去睡去，第二天又从过去走出来，上车去上班。一周中的六天，我都是这么干的。

2

其实，我很想住进对B居去。我打过“仙居热线”，客户小姐说要首付十五万，月供一千。她很热情，问我的职业什么的。我告诉她我在一家广告公司编教辅书，她马上向我介绍房子的人文气息，风花雪月亭台楼榭什么的。显然，她把售楼书背得很熟。我早去看过，除了黄泥巴，只插了几根滑得跟钢管似的树干。我还是留了手机号码。如果不出现意外，按照频率，我那号码会在两个月后弃用。

我还去过一次对B居，是去房主那拿扳手，修下我的过去的水管。房主的未来装修得一般，术语的叫法是“简装”，和房主的穿着一样，简装。家具是从我的过去搬过来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怯怯的，站在门口，不敢踏进去。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和流浪汉差不多。我甚至以为房主递过来的不是扳手，而是硬币。冷冰冰的金属质地。出保安处的时候，我把扳手藏了起来。我可不想被未来的人盘问。

3

我的过去是一座平房，两室两厅，斑驳的红漆木制地板，四壁有很多贴纸撕下的痕迹，大约看得出是报纸和明星照，我的房间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没有上漆的桌子和凳子。我的房间和隔壁房间是用木板隔开的，所以，实际上，现在的房型是三室两厅。一个房间两百块。共用厨房厕所。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我的房间正对着外面的路，我基本不拉上窗帘，倒不是怕灰尘，我不想路人在我睡觉的时候，看见我梦遗。另外，最主要的是，要是家长知道，他们的孩子用的教辅书，是一个连房奴都不是的人编的，简直不晓得会怎么想。要是这样影响了他们的购买心理，就会影响销量，影响销量就会影响利润，影响利润就会影响我的饭碗。

一般情况下，我说自己是福彩公司的。但是邻居们听说我干的这行，就老是来套问我当期的中奖号码。老天，我怎么会晓得。要是我晓得，我哪还住在这个地方？邻居们也觉得在理，后来就不问了。

这个房子一共住了三个人。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弄来了个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在大厅里。这使我有耐心和住在过去的无聊时光作斗争。

4

这些天，我想着为我的过去取个好点的名字。这个名字要和很多大楼盘的名字一样气派，让人听了刮目相看，觉得我是住在未来的。

我想了很多名字，比如盘龙山庄、御景园、金鹰城、翡翠林居、书香名邸、三万英尺等等。这些名字都不满意。我为这事烦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把我想的名字说给合租的朋友听，请他们提意见。男的说，多余，你还想在这里住多久？女的说，叫夏奈尔吧，要不叫雅诗兰黛、资生堂、碧欧泉什么的，都可以。我的亲娘，这些念都念不通的名字能用么？可是她坚持用夏奈尔。我很生气，取名字的事情是我提出来的，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使用，太不尊重人了吧。可是我又不能阻止她，只好随她去了。我才不认可呢。

5

住在过去，我常常陷入悲伤。这些悲伤来自背后一百米的那条街。街上全是歌厅，到了晚上，歌厅老板把灯箱招牌拿出门外，开了霓虹灯，包厢里一片阑珊，墙壁上的那块投影隔几分钟就黑了，然后下一首歌开始，又亮起来。那些老掉牙的歌，最容易勾起尘封的记忆，沉浸在记忆中，悲伤就跟着来了。

久而久之，我发觉悲伤很讨厌。固定在某一时段悲伤，就像固定上班一样，于是悲伤令人讨厌起来。再久而久之，讨厌变成了愤怒。为什么马栏山的人们总是唱一些那么老的歌呢？他们唱萍聚、大地、倩女幽魂、一把火、千年等一回，有时候唱你耕田来我织布。那些跑掉艺术家唱得很用心，坚持把每一首歌都跑掉唱完。有时候，我怀疑那些从没有正确过的音，是他们故意唱出来的。

从天刚黑到午夜，要把心绪稳定下来，在过去，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可是我的确常常真的悲伤。但我从不去歌厅唱歌。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没有去唱过歌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唱歌了。

大概只有未来的人们才会觉得唱歌幸福。

6

上班的地方很远，先穿过浏阳河大桥，左拐右转，又过湘江，两站后下车。公司在三十二楼，可以看见马栏山的对B居，但看不到我的过去，我只能大致确定在哪个方向。

做事走神的时候，我就走到窗户边，拉下玻璃，对着过去抽烟，把烟灰弹到楼下，烟灰坠着坠着，不见了。起风的时候，烟灰会横着飞，往未来的方向飞过去，落在房顶上还是车坪，还是草地上，我看不到。未来太远了。

住在未来的小朋友经常在公共健身器上玩乐。

7

有一天，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围着我的过去转圈。过去就是过去，不会有新的东西被发现。而我也不是风水先生。

从年初住到这里，樟树长高了点。可是长高，是我看不到的，我只是看到嫩叶变成了成熟的绿叶。颜色的变化，是断定它长高的唯一根据。水沟也没有被堵，坑洼里的水还是那么深，那么墨绿，发出淡淡的臭臭的气味，一米以外闻不到，水里面的东西很丰富，蹲下去可以看到很多小生物游来游去，这是他们的世界，无所谓过去，无所谓未来。

我捡了颗小石头，轻轻一扔，落在瓦上，滴滴答答，沿着瓦沟，小石头又滚下来。落在合租的女孩子头上。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鸟屎。那就倒霉了。

鸟屎不会拉在漂亮的女孩子头上的。

狗屁逻辑。

8

天气冷起来，大厅里的穿堂风无声无息地拂面，蜷着身子看电视，比去外面溜达舒服点。电视正播放广告，卖房子的。衣着华彩的女演员告诉我们：御景园，宫廷别墅的尊贵仅属于八十一位绅士。他妈的，那位搞地产策划的朋友接受我的建议，竟然通过了。  地板脏了，躺着我仍的烟屁股、合租的女孩子扔的水果皮，和男孩子的瓜子壳。我一点也不会渲染脏地板——污秽地板的尊贵仅属于八十一位绅士？或者尊贵绅士一生与邋遢为伍？我习惯地板这个样子。  睡觉前，女孩子会收拾一下，男孩子照例视若无睹。我去倒垃圾。垃圾堆在门口五十米的电线杆下。电线杆上写着：在此倒垃圾者全家死绝！  托您吉言，我全家死绝了一次又一次。

9

有一次，一对小情侣来看房。我隔壁的房子是空的。起初他们觉着还行，价格也合适。女的尤其喜欢那张大床，在上面风情地滚了一圈，对男的说，不怕你乱睡了。  男的问房主，隔壁睡人了没有？房主说住了一个男的。  男的敲了敲墙，咚咚咚。  于是没戏了。房主觉着可惜，我也觉着可惜。

10

在过去，是没有人和我喝酒的。酒不常喝，酒量就小下去了。我索性戒酒。这怕是住在过去对我的唯一好处。  可是，那些原本属于喝酒的时间，我会用发呆来代替。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用想。我处于一种单一的状态。这个状态别人一看就明白：我住在过去。  好处带来的坏处，很显然：我变得迟钝了。  破戒很容易，就像开发商们破土动工建房子一样容易。这座城市破了多少次土，我就破了多少次酒戒。可是我再也没有从迟钝中恢复过来。  每次楼盘盛大开盘张灯结彩的时候，我就会大醉一次，吐得花花绿绿，跟开盘现场一样。我向报社曝过这个料，希望得到求助。可是他们缺乏售楼小姐那样热情，连名字都不问我就挂了电话。  我的大醉，成了楼市信息。我的过去，容纳了呕吐的秽物。

11

七月份的时候，我还没有去编教辅书，之前在一家网络公司做网站推广员。你打开电子邮件的时候，有一些公司介绍自己的产品和服务，给你发了你几乎看都不想看的、直接彻底清除还把对方邮箱列为拒收之列的邮件。我就是给你发这类邮件的人之一，请你见谅。除此以外，作为网站推广员，还要起草软文，在论坛如天涯虚拟社区发推广贴，在QQ上传等等。如果你见过“我爱上班网”的网络推广信息，那一定是我干的。  七月底，我还在“我爱上班网”做这种事，建军节那天，我就没有在那做了。不是我不在那上班，是“我爱上班网”已经没有人上班了。  整个八月份，我住在过去。晚上去上网，白天睡觉。那段时间，是我到目前为止最混乱的。无望、抑郁、昏昏沉沉，不断地自我放逐，又强逼自己安静地看云。  我甚至恨我的过去，恨他给我带来霉运。我想离开它，重新选择一个。可是我的过去通向未来吗？它在哪里终究不是最重要的。

12

肉价越来越贵。工资还是那个高度，烂尾楼似的一动不动。  搞房地产策划的朋友说吃不消了，信用卡透支到顶了。按揭买房每月照付一千，这是不能耽误的。  妈妈打来电话问我好不好，住不住在马栏山还？

13

催房钱了。起先是按季度交的，后来我要求按月交，房主经我再三倾诉，答应了，但要提前一个星期。我问合租的男的，你交了房钱了没有？他说交了，刚交的。我问女的，她说还没有，工资要到下个月才发。我说怎么办。她说只好去借了。  我借了一个月房钱给她。她信誉很好，每次借给她的房钱，发了工资就还了。  如果我们不能呆在过去，我们呆哪去？呆到别人租用的过去里去。

14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浏阳河上竖了一栋高楼。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动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封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修的。不知道，它就那么竖在了河中央。这个世界的建筑速度快得让人不适应，它几乎是回首的瞬间的事。  高楼外面是一层银色玻璃，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不可以看到里面的那种。玻璃反射过来的阳光落在浏阳河上，忽闪忽闪的，辉煌得刺眼。高楼的倒影仿佛龙宫。楼和水面交界之处，看不到墩，楼像一块大泡沫似的浮在水面上，不经意间，随着波纹荡漾。起初我怀疑是船，如果是船，把整个河面覆盖了还怎么启动？何况，有矩形的船么？  晚上，我从浏阳河大桥上经过。河上的高楼灯火通明，仿佛一块巨大的稀世珍宝。楼身的中央，从上到下写着三个大字，霓虹灯装饰，金黄金黄的——“未来居”。楼不远的河面上，“生活在你的未来”的楼盘广告横跨两岸。  我在恍惚间过了大桥，遁入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