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立秋于我们是一个重要的节气，因为从这天起，我们的游戏又多了一项：斗蟋蟀。蟋蟀，杭州话叫作蛐蛐儿，大概是由这种夏虫的叫声取名吧。蟋蟀最大的特点是会斗，把两只雄性蟋蟀放在一个盆里，用一根特制的蟋蟀草撩拨（杭州话叫攇，我们从小会说这个字，但如何写不知道，前几天有校友告诉我，杭州日报上曾经介绍过这个词，杭州话常说的是攇发）它们，就会斗起来。厉害的蟋蟀，能够一口把对手的脚咬下来，更厉害的能咬下对手的头。但一般的蟋蟀以势均力敌为多，撕咬着，前进，后退，侧面进攻，打几个回合，力弱的就会败下阵来，逃之夭夭。胜者则大声鸣叫着，整理一下自己的战袍，很有风度地停止追击。失败者无论主人如何再用草撩拨，都灰头土脑地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宋代时杭州斗蟋蟀之风就很盛。南宋丞相贾似道善玩蟋蟀出名，他还专门把玩蟋蟀写成专著，带领各级官僚玩蟋蟀，令斗蟋蟀成了当时的社会时髦。杭州的斗蟋蟀遂成了地方特色，一直保留至今。
玩蟋蟀包括捉蟋蟀和养蟋蟀两个环节。捉蟋蟀通常在立秋之后，在南方，立秋并非夏天的离去，常常可能是整个夏天最热的时候，杭州人称之为“秋老虎”。秋老虎的特点是白天热，晚上凉。当白日的暑热渐渐消散后，躲在角角落落的蟋蟀开始鸣叫。真正好的蟋蟀不在居民区，在农用地里。我家在杭州南星桥，钱江第一码头附近，听说，北边的三堡络麻地里的蟋蟀最善斗，只是对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三堡太远，去抓蟋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只能就近抓几只不起眼的蟋蟀玩玩（我进工厂当学徒后，有一年我买了自行车，就约我的最好工友星期天去了一次三堡。果然见秋涛路两边都是连片的络麻地，我们带着准备好的工具进入络麻丛中，果然发现里面蟋蟀很多，几乎每一棵络麻下面都躲藏着一对蟋蟀，那天我们满载而归，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捉蟋蟀）。
关蟋蟀的罐子，也很有讲究，最好的蟋蟀罐是陶制品，外观看上去很像平房上面的瓦片，据说，烧制好的陶罐使用前要埋进土里三年，去去火气。这种陶罐吴山路市场里能买到，但对于贫民窟的我们来说，买陶罐来养蛐蛐儿，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吴山路市场也有蟋蟀出售，按品级分类，价格高低不一样，大多是上海人来购买，上海人有钱。我们小孩不可能花钱去买蟋蟀，三分钱能买一支白糖棒冰呢，谁会去买蟋蟀？
一过了立秋，躲在角角落落的蟋蟀就会大声鸣叫。墙角、篱笆、井头、屋后，此起彼伏，仿佛是大合唱。叫声的老嫩，是辨别蟋蟀战斗力的重要方法。一般说，声音洪亮的蟋蟀个大善斗，这是我们捕捉的主要对象。捉蟋蟀常在晚上，蟋蟀总是在天色暗下来后展现他们的歌喉，我们悄悄地趋近聆听，确定蟋蟀躲藏的位置。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夜晚抓蟋蟀的最大难处是无光亮，需要一支手电筒才有机会抓住蟋蟀。当年每家最常见的“家电设备”就是手电筒，只是这种手电筒总是“中空”的，没有电池。黑夜里，我们能听“蛐蛐儿”的鸣叫，但无法捕捉。听说在杭州电池厂，内部职工能够买到次品电池，每节电池只要一毛，一只手电筒配两节电池。可是我们小孩儿，就连这两毛钱也没有。有的小孩胆子很大，没有电筒，就偷偷把家里过年烧剩下的蜡烛头拿出来，点燃了照明。这种行为如果被大人看到了，那是会遭到狠狠责骂的。幸亏多数孩子都很老实，所以我们居民区从未因为小孩抓蟋蟀而失火。
晚上蟋蟀难抓，我们就改为白天，去周边农民种了冬瓜和南瓜的菜地里，尤其是离家不远的小河边捉蟋蟀。白天的蟋蟀虽然不会像夜晚那样可着劲儿叫，但会低声吟唱，声音比晚上的鸣叫更动听，同伴们称为“弹琴”，意思是谈情。所以这时候的蟋蟀，总是成双成对的。我们小心翼翼趋近蟋蟀叫的处所，突然掀开瓜藤，就会看到一只身形硕大的蟋蟀跳出来，蹦蹦蹦往远处逃去。有经验的我们不会去追，因为这是雌蟋蟀，屁股上有三根刺，我们叫它“三枪儿”。我们要抓的是雄蟋蟀，屁股上只有两根刺，我们称为“两枪儿”。这两枪儿好像知道我们要捉的是它，所以，总是让它太太先跑出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它自己则偷偷躲起来或快速跑走。但我们不会让它的阴谋得逞，最终还是能把它捉拿归案。
最讨厌我们去瓜地里捉蟋蟀的，当然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他们一见到有小孩猫进瓜地里，就会跑出来喊叫阻拦，我们只能逃之夭夭，一边感叹着刚刚看到的那只蛐蛐儿有多大，如果抓到，一定天下无敌，一边悻悻地往家走。你们可以想象这时候的情景：两三个瘦弱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男孩在骄阳下往家里走着，满脸的不甘心，就像被中国女乒打败了的日本女乒。
我很少捕捉到厉害善斗的蟋蟀，但有一次却侥幸抓到了一只。好像是在铁路附近的小河边冬瓜地里捉到的。抓回来放到蛐蛐罐里一看，天哪，怎么会运气这么好！这只蟋蟀个大，翅膀呈青铜色，张开的门牙宽阔有力，我的小伙伴马上送给它一个雅号：拖地宽板牙。因为厉害的蟋蟀在向敌人进攻时，往往门牙着地，往前移动。我喜欢这雅号，仿佛就是《水浒》里的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行者武松。我把我原来养着的蟋蟀放入罐中，试试这只拖地宽板牙的战斗力。没想到，没几下这蟋蟀就被拖地宽板牙打败。我如获至宝，赶紧按照我从小伙伴处获得的养蟋蟀知识，让它静养几天，喂它肉片和辣椒。肉片是邻居小伙伴去杭州木材厂食堂餐桌上捡来的，辣椒则是家里买来的小菜。据说，蟋蟀吃了辣椒，就像人吃了辣椒一样，会很兴奋，斗志旺盛，不知道这道理对不对，也许仅仅是孩子们对辣椒作用的一种想象。但肉片却是真正的营养，这是给蟋蟀补充动物蛋白质，养了两天我就发现拖地宽板牙身上油光锃亮，整个身子也显得更孔武有力。几天后，我就宣布拖地宽板牙出山。我的小伙伴们带来他们最善斗的蟋蟀，可是一和拖地宽板牙交战，没几个回合就铩羽而归。尤其是住在我家后面的一位邻居，他弟弟和我同学，他在玩这方面是我的偶像，以前我经常很羡慕他有那么多厉害的蟋蟀，关于三堡络麻地的传说，也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但这次他最厉害的蟋蟀也没有斗败拖地宽板牙。我在小伙伴中的威望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自己也有点飘飘然，嗨，我有一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好蛐蛐儿哇。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的一个小伙伴来告诉我，门口来了一堆另一个居委会的小孩儿，拿着好几只蟋蟀瓦罐，说是要和我的蟋蟀斗一斗。这些小孩儿我不认识，应该是住在我家后面很远处。我并不懂斗蟋蟀规则，看他们要斗，我正找不到好对手呢，便一口答应。我拿出我的拖地宽板牙，打开罐盖，让他们把蟋蟀放到我的罐里斗。很快，两只蟋蟀就斗到了一起，你来我往，缠斗良久，最后，两只蟋蟀相互咬住了对方的牙齿，我的蟋蟀用头狠狠甩了几下，把敌人甩出了瓦罐，胜利地叫了起来。对方一看，赶紧用蟋蟀罩罩住地上的蟋蟀，又放进我的蛐蛐罐。然而，这蟋蟀居然一点也没有斗志，转头就逃，我的蟋蟀紧跟在后来追，还不停地鸣叫。对方承认斗输了，把这只蟋蟀捉出来。没料到，他突然又捧出另外一只瓦罐，说，刚才是二将军，我还有一只大将军，再和你斗。他明显在使用车轮战，我却一点都没看出，亢奋的情绪让我一点提防都没有，就让他把大将军放了进去。可怜我那拖地宽板牙，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气还没喘匀哪，又遇到了更强的敌人。虽然它仍然努力抵抗对方的进攻，但毕竟已经是强弩之末，几个回合后就败下阵来。对方收回大将军，趾高气扬地走了，我一个人灰溜溜地蹲在那里。我沮丧极了，还带着深深的后悔，后悔不该让我的拖地宽板牙参加第二次战斗。但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没有用。
一只蟋蟀如果战败过一次，他的战斗力就基本丧失了。很多人对待这样的败军之将，都是摁死了之。可我舍不得这拖地宽板牙，它毕竟是我捕捉到的最好的蟋蟀。我决定把它放生到我家厨房的水缸后面。大概因为获得了自由，拖地宽板牙居然鸣叫得分外响亮，我的小伙伴认为是水缸的轰鸣效果，我却觉得是他在为自由歌唱。为了让它活得更好，我还去捉了一只三枪儿放到厨房里，希望他们成为夫妻，琴瑟和谐，能生下强大的后代。
我不知我的拖地宽板牙有没有喜结良缘，但每晚它都会响亮地鸣叫，这叫声一直持续到白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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