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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天后,白菜苗儿就绿绒绒的出来了一层儿,接着莴苣也出了苗。喜顺的菜园已不再是原来的小菜园,现在是个有着近六亩的大菜园了。当地光秃着的时候,还没有园子变大的感觉,这菜苗儿一出来,菜根朝土里扎下去,黄土地上出现了生命的绿色的时候,喜顺才感觉这菜园的确是变大了很多,自己的领地一下子宽阔起来。
他每天早上从草屋里走出来,撩开上衣扣,叉腰挺肚的站着,就像一个指点江山的伟大领袖,又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神威将军,俯瞰、打量、盘算着他的神圣领地。这时的喜顺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之中,一点也不显得矮小瘦弱,倒有几分高大俊爽的感觉。他眉头难得的舒展开来,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辉,脸上一会是柔情蜜意、一会是雄心万丈。初秋早晨的阳光照在菜园里,该结果的正在结果,该发苗的正在发苗,该抽薹的正在抽薹,土地里的所有植物都散发出一种不可阻挡的生长气息,这种气息是迷惑人的,这种气息会让喜顺感觉自己有些晕,就像喝了两三盅泰山特曲,不同的是,泰山特曲让他晕的想睡,这气息让他晕一霎后又让他像刚灌溉过的菜苗一样全身充满了活力,他要干活!干活就是他对这土地最好的照顾,为这些菜们灌溉、施肥、修剪……就是他这位领袖或将军对这菜园最得力的指挥。新苗老菜也都很爱听他的指挥,大家都像懂事的孩子一样,卯足了劲地往好处长,个个不愿服输,这个菜园里的那股子生机,那股子气象,引人注目,凡走过的人都要驻足看几眼,眼里大多露出赞赏之色。
几天后新菜苗长有二寸高了,喜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主要活儿就来了,这就是要间苗。他先间了一片地,把间下的菜苗并一些茄子眉豆一起送到五婶子家。
五婶子正在西屋烧纸敬老母奶奶,屋子正对门摆一张大红的八仙桌子,桌子上摆着各色水果点心,铜香炉一个,立着的香已燃到快尽,墙上帖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 泰山老母奶奶之位”,前面摆着一尊老母奶奶白瓷像,仙带飞扬,衣冠富丽,白发飘飘,面容慈祥。看到喜顺,婶子让他磕头,喜顺听话的依了。磕了三个头,磕头那一霎,他心中生起酸楚之感:“自己无依无靠,无权无钱,只有几块地,死活都得靠天地,真得有个神仙保佑着才成。”于是这三个头就磕的十分虔诚。
五婶子高兴地说:“老母奶奶从天上来,专管咱人间的不平事儿,你磕了头她保管会保佑你!”
喜顺并不知这老母奶奶的详细来历,只知是从奶奶山上请来的大神仙,就说:“那敢情好来。”
奶奶山其实就是五岳之尊----泰山,当地的老百姓天天在泰山脚下过日子,但却有很多老人并不知道它就是泰山,只叫它奶奶山,就是因为这山上有个老母奶奶。泰山上的大神其实是东岳大帝,听说即管生又管死,但老百姓却不认他,说他不灵验,不如天仙玉女灵验,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宋代起就有帝王专门为她在泰山之颠建碧霞祠,香火鼎盛,一直延续到今,这位玉女后来被尊称为老母奶奶。泰山周围几百公里的土地,不知建有多少奶奶庙,数不清的人家恭奉着这位专管人间疾苦的伟大女神。
五婶子边烧纸钱边说:“你比大江小惠听话!那两个小时候还磕个头,现在回来都装看不见!”喜顺道:“那是因为他们在北京看大神大庙看多了,咱这地方的小神管不了人家大地方的人!”
五婶子却道:“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在这生在这长的,走到哪里泰山老母奶奶都看着来!到哪都能保佑着逢凶化吉!”
喜顺转了话题,问:“五叔还没回来?大江兄弟的新房子装修完了没?”
五婶子说:“回来了,去汶西村找他那帮子戏友去了。”一转眼看到了喜顺间下的新菜苗子,高兴的说:“白菜苗子出来了?”
“是啊!间了一点儿给你们拿点来,五叔不就爱吃这新菜苗么?”喜顺寻思跟五叔打听一下北京的菜价行情,心里好踏实。五叔不在,心里就很失落,转而又想,自己的菜到年底或明年才卖呢,怕什么?也就想开了。
“这是种在你们地里的白菜苗子,长得旺着来!他们都说是好地!”喜顺说。
“那敢情好来!这白菜苗子是好东西,连根一起洗了,清炒,放个小红辣椒,是个好菜!你五叔卷进煎饼,一下能吃好几个!放到棒子面粥里,切也不用切,煮出来金黄碧绿的,忒香咧!”
“现在地里有的是来,要吃你去使劲拿!”喜顺说。
“你一个人间苗?看你这几天又瘦了,俺的儿啊,你不能这么挣命啊!”
“间苗也不累,就是怕时间紧,间不过来。”喜顺说。
“明天俺去跟你间!”忽闻外面五叔的话音。喜顺赶忙站起来。迎到门口。“间的苗子俺都拿回来吃,这头茬菜一点农药也没有,是绿色无公害的菜!别扔了,怪可惜!”五叔看上去很有兴致,喜顺知他种地力巴,但是间苗这样轻快又带点巧劲儿的活他还是很能胜任的。
“叔,那敢情好来!你要想吃,这大白菜间苗时间长着呢,随时都有菜苗吃,俺能不打药就不打药。”
五婶子却把脸一沉:“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你能去间苗?别累出个病来让别人伺候就行!”说完狠狠瞅了五叔一眼。五叔自当没看见,依然和喜顺说话:“俺在北京这些天,可是犒坏了,青菜那叫个贵啊,大白菜这季节少,贵点就罢了,那些黄瓜啊洋柿子啊也贵,一堆黄瓜扭子,就咱们扔地头上不吃的那种,也两块一斤,大江现在就吃这种便宜菜!好的吃不起来!”
“这时侯大白菜多少钱一斤?”喜顺赶紧问。
“好点的,还绿着叶的,一块五一斤,那些干不拉叽不像样的也最少一块钱,少一分也不卖!”五叔生气地说。
喜顺听了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甭提多熨帖了。这说明大江说的信息一点不假。
当下寒暄几句喜顺就告辞了。
第二天五叔却没来,第三天上五婶子倒来了,拿来些点心和一瓶二锅头酒。没有进到草屋里去,只在园门上对喜顺说:“你五叔腰疼,俺这几天也不得劲儿,就不能帮你间苗了。俺的儿,你自己弄不过来,还是到外村找些人来帮忙吧。”
喜顺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她是怕让徐有路知道帮他干活,会惹下大麻烦,再说五叔一家在这村里是有声望的,要是给扣上个不配合领导的帽子也就犯不上了。五叔是个直性子人,五婶子却是个明白人。他接过东西,说:“婶子,能让俺种你们的地已经是帮俺大忙了!间苗这些小活俺一个人就行了,不过就是多费点功夫。这里有间下的不少苗,再给你们摘些红辣椒啥的,今年辣椒茄子都丰收咧,你们尽管吃!”
五婶子笑着说:“喜顺就是明白事理。别的俺也不多说了,你自己多保重身子,好好吃饭,没有好身子啥也白搭。”
喜顺点头称是,五婶子拿了刚摘下的辣椒茄子就走了。
间苗这个活自然是轻快,在地里一点点挪动,比起那些抡大锄抡大镢头的力气活来,就像是大姑娘在一匹若大的绿绸缎上绣花,不用费大力气。但这个活最是要求精细。一团一簇的菜苗儿,挤在一堆,要哪棵?去哪棵?心里得有掂量。另外,这块地方长得旺盛些,就得多去几棵,不能手软,否则就会长不开,影响团棵;那块地方长得稀少些,就少去几棵;长得很赖的,还得补上点水,让它长快点,跟上大家的步子。大姑娘绣花多用得是加法,加层次,加颜色,加轮廓,还得有留白,庄稼人间苗多是用减法,间或有点增补,但却少用。大姑娘绣出来的是图,或热闹或生动,庄稼人的地却越来越一色,越来越平均,最后,庄稼人的菜地长得一溜儿青绿。近来看,一块闲着的地方也没有,挤挤挨挨,但又疏密有致;远着看,那是一张纯绿画屏,如烟如雾,如玉如翠。
喜顺天天蹲在地里间这些青翠的菜苗子。几亩地间一遍要六七天的功夫,后边的刚间完头茬,前面的又长起来,需要间二茬了。周而复始,一刻也不得歇息。因为蹲的时候太久,他的腰腿先是疼,后来不疼了,但干脆就直不起来了,于是走路也是个驮背的样子了。手指头一直是绿色的,怎么洗也洗不掉。后来吃饭时干脆只洗去泥土,绿就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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