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跳特

作者: 神仙唠 | 来源:发表于2019-07-08 13:39 被阅读0次

    “快速星际旅行,这是一个老话题了,怎么实现呢?很多人都有过设想,要么把交通工具加速到一定程度,要么折叠宇宙空间,要么通过虫洞,等等,这里的“跳特”就是其中一种交通方式,前半篇用大量的“事实依据”为这种技术/工具做铺垫,证明它的可靠性和某种不确定性,至于什么不确定性呢,在故事的最后将会揭开谜底。”



    《跳特》

    作者:史蒂芬金


    “这是跳特701号最后一次呼叫。”愉悦的女性声音在纽约港务局机场的蓝色大厅里回响。过去这三百多年来,港务局机场并没有什么改变--仍然脏乱且有点吓人。唯一叫人感到愉快的,大概就是那女性播音员的声音了。“这是前往火星白头市的跳特服务。”那声音又往下说:“请所有已购票的旅客都到蓝色大厅休息室,并请将有效文件准备好,谢谢。”

    楼上的休息室一点也不脏乱;地上铺着银灰色地毯,乳白色墙上挂了几幅没什么特色的海报,一连串舒缓、明快的颜色在天花板上转现。在大厅里放有一百张长沙发,十张一排整齐地放置着。五个跳特服务员在大厅里来回走动,以低沉而愉快的声音说话,并为乘客提供一杯杯牛奶。房间的一侧是入口,两旁列着武装警卫,还有另一个跳特服务员正在检查一个迟到乘客交出的有效文件。那名乘客看来急匆匆的,大概是个生意人,腋下夹了一份《纽约世界时报》。在入口正对面的另一侧,地板向下低陷约五英尺宽十英尺长,经过一个没有门的入口,看来倒有些像小孩的滑梯。

    欧茨一家并肩躺在房间尽头的四张长沙发上。马克·欧茨和他的妻子茉莉,两个孩子则躺在中间。

    “爸爸,你现在可以说说跳特的事给我听吗?”瑞奇问道,“你答应过的。”

    “是呀,爸,你答应过的。”帕特里夏附和说,并莫名其妙咯咯笑着。

    一个身材高壮的生意人瞥了他们一眼,随即又自在地躺着看他的报纸。压低的谈话声与乘客在跳特沙发上翻身的声音处处可闻。

    马克望向茉莉,眨眨眼。她也对他眨了两下,但她几乎和帕特里夏一样紧张。为什么不?马克心想。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跳特。过去六个月来,他和茉莉不停在讨论搬家的得失,只因德州水利局已通知他,他将被调职到白头市。最后他们决定,在马克驻守火星这两年间,全家一起搬去。此刻,望着茉莉苍白的脸孔,他不禁想着她是否已对这决定感到后悔了。

    他看看表,离跳特时间还有半小时。这段时间够用来说故事了……况且这可以让孩子分心,不至于紧张兮兮。谁晓得,也许茉莉也会因此平静些。

    “好吧。”他说。瑞奇和帕特里夏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瑞奇十二岁,帕特里夏九岁。他又一次告诉自己,等他们回地球时,他儿子将已进入青春期,而他女儿的胸部也即将发育,这想法仍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两个孩子都将转入小小的白头联合学校,和一百多个工程师及石油公司员工的小孩在一起。过不了几个月,他儿子可能和同学远足到法布星去,探测那颗星球上的地质,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却是千真万确。

    谁晓得?他闷闷地想着。也许这也会让我对“跳特之跳”觉得轻松点吧。

    “目前为止,就我们所知,”他开口说:“在三百二十年前左右,大约是一九八七年,有个叫维克多·柯伦的人发明了跳特。他之所以发明跳特,是由于一项由政府资助的私人研究方案……当然,后来政府接收了这项发明。到最后,要不是归政府所有,就是归石油公司所有。我们之所以不知道确切的发明日期,是因为柯伦是个怪人--”

    “你是说他疯了吗,爸爸?”瑞奇问道。

    “‘怪人’只是表示他有点疯而已,亲爱的。”茉莉说着,对马克笑了笑。他觉得她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噢。”

    “总之,他实验这个过程已有一段相当的时间后,才把得到的结果向政府报告。”马克继续说,“他会告诉他们,只因为他快没钱了,而他们又打算不再继续资助他。”

    “你的钱将被收回。”帕特里夏说着,再度咯咯尖笑。

    “就是那样,宝贝。”马克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在房间另一头,他看见一扇门无声开启,又有两名服务员走出,穿着跳特服务的鲜红色连身制服,推着台子。台子上是个不锈钢管口,连着一条橡皮管;在台布下,马克知道那里面藏着两桶气体;钩在台子旁的网袋里,装有一百副随用随丢的面具。马克继续说话,不希望家人过早看到“遗忘河措施”。而且,只要他有时间说出整个故事,他们会张开双手欢迎遗忘气体的。

    想想剩下的选择。

    “当然,你们知道跳特是种电磁传动。”他说道,“有时在大学的理化课里,他们称之为‘柯伦过程’,但其实那就是电磁传动,而且将之命名为‘跳特’的,就是柯伦本人。他是个科幻小说迷,当时有篇由阿尔弗雷德·贝斯特所写的小说,叫《群星,我的归宿》,在这篇小说里,贝斯特为电磁传动发明了‘跳特’这个名词。只不过在他的小说中,你光是用想的就可以跳特了,但在实际情况中却不行。”

    服务员正把一副面具装到不锈钢管口上,并将它递给躺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接过面具,深吸一口气,立即悄然无力地瘫倒在长沙发上。她的裙子向上拉起一点点,露出青筋满布且肌肉松弛的大腿。一名服务员周到地为她拉好裙子,其他人则忙着取下用过的面具,换上一副新的。这过程总使得马克想到旅馆房间里的塑胶杯。他暗自希望帕特里夏能够冷静一点;他看过必须被牢牢按住的孩子,有时候他们更会在橡胶面具盖住脸部时尖叫出声。对孩子来说,那倒不算什么不正常反应,他想,但旁观者往往感到怵目惊心,因此他不希望帕特里夏会那样。至于瑞奇,他比较有信心些。

    “我想你可以说跳特是在最后可能的一瞬间出现的。”他又往下说。他看着瑞奇说话,却伸手抓紧女儿的手。她的手指惊慌地握住他,掌心冰凉,且微微出汗。“当时世界已经在闹石油荒,仅剩的石油又多半属于中东沙漠地带的民族所有,这些人将石油当作一种政治武器。他们组成一个石油联盟,称为石油输出国组织--”

    “什么叫联盟呢,爸爸?”帕特里夏问道。

    “呃,就是一种垄断。”马克说。

    “就像俱乐部,宝贝儿,”茉莉说,“而你必须拥有很多石油才能加入那个俱乐部。”

    “噢。”

    “我没时间为你们一五一十解释清楚,”马克说,“你们在学校里会读到一些,只是那真是乱成一团--目前我们先不谈这个。假使你有辆车,你每星期只能开它两天,而且汽油贵到十五块钱一加仑--”

    “天啊!”瑞奇插嘴道,“现在一加仑才四分钱左右吧,对不对,爸爸?”

    马克微微一笑。“所以我们现在才要去我们要去的地方,瑞奇。火星上有足够用八千年的石油,金星上的石油够用两万年……可是石油已不再那么重要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

    “水!”帕特里夏抢着说。那个看报的生意人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

    “没错,”马克说,“因为从一九六○年到二○三○年之间,我们的水大多受到污染。第一次从火星的万年冰层取得用水,称之为--”

    “稻草计划。”这次回答的是瑞奇。

    “是的,在二○四五年左右。但早在那之前,跳特便已被用来在地球上找寻干净的水源了。现在水是我们主要的火星出口物……石油不过是副线产品。但当时石油却很重要。”

    两个孩子点点头。

    “重点是,那些东西一直都在那里,但我们因为跳特的发明才能取得。当柯伦发明它时,世界正滑进一个新的黑暗时代。前一年冬天,单是美国便有一万多人冻死,只因没有足够的能源供给他们暖气。”

    “哎哟。”帕特里夏不以为然地叫了一声。

    马克瞥向右侧,看见服务员正在和一个面容胆怯的人说话,想要劝服他。最后他接过面具,几秒钟后便好像在沙发上昏死了过去。第一次跳特,马克心想。总是看得出来。

    “柯伦先用一支铅笔做实验,接着用几支钥匙……一只手表……然后是老鼠。老鼠为他揭露了一些问题……”

    维克多·柯伦兴奋之至地回到实验室。他觉得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摩斯、亚历山大·贝尔,以及爱迪生的感受了……可是这成就比他们发明的电报密码、电话和电灯都伟大,因此他开着货车从新帕尔茨的宠物店回来时,有两次差点没出车祸。他在那家宠物店里,花了最后二十块钱买了九只白老鼠。现在他所有的就是口袋里的九毛三分,和银行户头里的十八块钱了……但他不想这么多。就算他想了吧,显然他并不因比而烦恼。

    他的实验室是一间改装过的谷仓,位于下了二十六号公路后一段一里多长的泥土路尽头。就是在转上这条泥土路时,他差点再次将他的小货车撞毁。油箱里差不多没油了,而且在十天半个月里,他不可能加油,但对这点他也不以为意。此刻他的心正卷在一个狂喜的漩涡中。

    他的成就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政府以每年两万元的微小金额资助他,原因之一是由于在物质转换这门学问中,可能性一直都存在。

    但这么突然的……毫无预兆的发生……而且只以一部彩色电视机所需的电力就发动了……天啊!上帝啊!

    他在谷仓前猛踩煞车停住货车,从身旁满是沙尘的座位上抓起箱子(这箱子里曾装过狗、猫、金鱼和天竺鼠),往双扇大门跑了过去。箱子里传来了他的试验品搔爬的声音。

    他试着推开一扇有滑轨的大门,当门动也不动时,他想起他把门锁上了。柯伦低声咒骂“狗屎!”,随即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钥匙。政府要求实验室必须随时上锁--这是他们资助的条件之一--但柯伦常常忘记。

    他摸出一串钥匙,盯着它们看了半晌,像被催眠一样,摸着货车钥匙的凹痕。他又一次想着:天啊!上帝啊!然后他从钥匙圈上抓出那把耶鲁锁的钥匙,打开了谷仓的门锁。

    就如第一通电话在偶然中打通--贝尔当时对着它叫道:“华生,快来!”只因为他把一点酸泼溅到了纸上和自己身上--第一次电磁传动也是在无意间发生的。维克多·柯伦将他左手的两根指头传送到谷仓里五十码外的另一头。

    柯伦在谷仓两头各装设一个出入孔。在他这头,是把简单的离子枪,在任何电子器材店里都买得到,要价不到五百元。在另一头,就在出入孔外--两个出入孔皆是长方形,而且只有一本平装书大小--放着一个雾箱(cloudchamber,物理学上用来观察离子辐射路径的装置。通常是个密闭空间,内有过冷或过度饱和的水或酒精的蒸汽。)。在两个出入孔间,设有看起来像不透明的浴帘,只是那是用铅制的。他的想法是发射离子枪通过一号出入孔,然后绕过去看离子流过二号出入孔的雾箱,用隔在中间的铅幕证实离子确实已被传送。只不过,过去两年来,这过程只成功过两次,而柯伦完全想不透原因何在。

    他把离子枪放好,手指滑过枪托--平常是没什么问题,但今早他的臀部同时碰到放在出入孔左侧那块控制板上的套环开关--那机器只发出一声低微的闷响--直到他觉得手指有种震动的感觉。

    “那不像是电击。”柯伦在他唯一一篇论文中写道。那篇论文发表在《机械》杂志上。为了将跳特保有为他的私人企业,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把论文卖给该杂志,得到七百五十元稿费,但不久后,他还是得接受政府资助,此后政府便不许他再发表任何论文。“举例来说,这震动并没有一个人触电时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倒像是把手放在某种动得很厉害的小机器外壳上感觉到的震动。这种震动快而轻,十分微妙。”

    “然后我低头看出入孔,看见我的食指从中间的关节以上呈斜线消失了,而我中指的同一部分也即将消失。更有甚者,我的无名指指甲也有一部分一并不见了。”

    柯伦本能地将手缩回,叫喊出声。后来他写道,他以为一定会看到血流出来,因为有一两分钟他真的幻想看到了鲜血。他的手肘碰到离子枪,把枪撞落在地上。

    他站在那里,把手指放进嘴里,以证明它们仍旧完整存在。他想到,或许是他最近工作太卖力了,才会产生幻觉。接着第二个想法浮上脑际:说不定是最后一组修正造成了……造成了某种效果。

    他没有再把手放进去。事实上,柯伦在其余生里身体跳特的经历仅有一次。

    起初,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漫无目标绕着谷仓而行,不断用手搔抓头发,想着该不该打电话到新泽西去给卡森,或打电话到夏洛特给巴芬顿。卡森不会接受付费电话,那个小气巴拉的混蛋,但巴芬顿也许会。这时他突然有个想法,便快步跑向二号出入孔,想着假如他的指头果真越过谷仓,那么肯定会留下某些痕迹。

    当然,他没找到。二号出入孔设在三个堆高的水果木箱上,看起来很像玩具断头台,只差没有刀刃。在它不锈钢外框的一侧设有一个插座,上面插的电线连到传动板上,这传动板不过是个粒子变压器,钩到一条电脑输入线上。

    这使他想到了--

    柯伦看看表,表上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五分。他和政府的交易包括了一小笔钱,加上极其宝贵的电脑使用时间。他的电脑使用时间持续到当天下午三点,然后就得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次互传,他得快点行动--

    “我又一次望向那堆木箱,”柯伦在《机械》杂志那篇论文中写道:“接着看看我的手指。没错,证据就在眼前。当时我想,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会相信。然而刚开始时,你需要说服的人就是自己。”

    “那是什么呀,爸爸?”瑞奇问道。

    “是啊!”帕特里夏也问。“是什么?”

    马克微微一笑。现在他们上钩了,就连茉莉也是。他们几乎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从他的眼角,他看见那几个跳特服务员正悄无声息地推着台子在沙发间穿行,让参与跳特的人一一睡去。他发现,在平民中施行这程序总是没有在部队里来得快;平民会很紧张,要人再对他解释清楚。橡皮面具和不锈钢管口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医院的手术室。在手术室里,麻醉师拿着不锈钢管,外科医生就拿着刀子藏在后面。有时不免有人惊慌,歇斯底里,而且总有几个会乱发脾气。马克在对两个孩子说故事时,就看到两个。两个男人蓦地从沙发上起身,毫不夸张地走到入口,取下别在他们领口上的有效文件。交给入口处的服务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跳特服务员奉有严厉指示,绝不和这些人理论。很多人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列入候补,有时多到四五十个。那些无法接受遗忘气体的人一离开,候补者立刻别着有效文件进休息室来。

    “柯伦在他的食指里找到两块碎木片。”马克对孩子们说:“他取出那两片碎木,放到一旁。其中一片已经遗失,另一片还珍藏在华盛顿的太空科学博物馆内,放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箱里,和人类第一次从月球上带回来的石头并列--”

    “爸爸,是我们的月球呢,还是火星的月球?”瑞奇问。

    “我们的。”马克淡淡一笑,又说,“只有一架载人的火箭曾在火星上登陆,瑞奇,是法国的,在二○三○年的时候。总之,那就是为什么科学馆里会有一片从水果箱上脱落的旧木片。因为那是第一件真的经过电磁传动--跳特--的物品。”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帕特里夏问。

    “呃,据故事说,柯伦跑了起来……”

    柯伦跑回一号出入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气喘吁吁,一颗心狂跳不已。镇定下来,他告诉自己。必须好好想想。像你这样慌乱,只会浪费时间而已。

    他强自压下对自己尖叫,想要快点行动的心,从口袋里掏出指甲剪,用锉刀尖端挖出嵌在食指中的碎木片,将它们放在巧克力棒的包装纸上。那巧克力棒是他在敲击变压器,想扩充其输入能力时吃的(显然他确实完成了他梦想不到的扩充)。其中一片掉到包装纸外遗失了;另外一片最后被锁在铺了天鹅绒布的玻璃箱里,珍藏在华盛顿的太空科学馆内,日以继夜被一个电脑操纵的闭路电视监视着。

    拔出碎木片后,柯伦感到镇定了点。一支铅笔。这算是个好的开始吧。他从放在架上的写字板旁拿下一支铅笔,将它轻轻推放进一号出入孔内。那支铅笔一寸寸地消失了,犹如视觉幻象,或是魔术师的把戏。那枝黄色铅笔侧面印有黑字:“伊伯哈·纤维二号”。等他把整枝铅笔都推进去,直到“伊”字也消失不见后,他便绕到一号出入孔另一侧,往出入孔里看。

    他看见铅笔只剩下一截,好像被刀子削断一样。柯伦用手指摸摸原本该有另一截铅笔的部分,却什么也没摸到。他跑过谷仓,到二号出入孔去,看见失踪的那截铅笔就躺在水果箱上。他的心跳剧烈,似乎震动着整个胸腔。柯伦抓住铅笔的笔芯,将整枝笔拉了出来。

    他举起铅笔,瞪着它看。突然间,他握笔在一块谷仓板上写下三个字:成功了!他写得十分用力,因此在写最后一个字时笔芯断了。柯伦开始在空无他人的谷仓里狂笑,笑得非常大声,把梁上的燕子都惊吓得飞了起来。

    “成功了,”他大叫,又跑回一号出入孔,双臂高挥,那枝断掉的铅笔紧紧抓在拳中。“成功了!成功了!你听见了吗,卡森,你这老混蛋?成功了,我成功了!”

    “马克,注意你的用词。”茉莉斥责他。

    马克耸耸肩。“他应该是那么说的。”

    “那你就不能选择性地修饰一下吗?”

    “爸爸?”帕特里夏问,“那支铅笔也在博物馆里吗?”

    “熊会在森林里大便吗?”马克反问,随即用手捂嘴。两个孩子都大笑出声--但马克很高兴地注意到,帕特里夏的笑声已没有先前尖锐的音调。茉莉强装严肃,不一会儿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接下来被转换了位置的是他的钥匙圈;柯伦只是将它丢进一号出入孔里。他的脑筋又能如常转动了。在他想来,第一件必须弄清楚的事,就是看看这过程中在另一头出现的东西,是不是和它们原来完全一样,或者这些东西在转换过程中会有所改变。

    他看着钥匙圈通过,消失。而在同一刻他听到谷仓另一头的木箱上传来钥匙的叮当声。他跑过去,在半途中停下把那层铅幕推回原来的轨道上。现在他既不需要那层铅幕,也不需要那把离子枪了。正好,因为离子枪刚才掉到地上时摔坏了。

    他抓起钥匙圈,走到政府强迫他装上的门锁前,试了那把耶锁鲁钥匙。钥匙如常开了锁。他又试了大门钥匙。同样有效。档案柜钥匙和货车钥匙也都和先前没什么不同。

    柯伦将钥匙圈塞进裤袋里,拿出他的表,这是只精工石英表,表面下侧附有计算机--二十四个小按钮,使他可以从加法、减法,算到平方根。一件精密仪器--也是只运行准确的表。柯伦把它放到一号出入孔前,用一支铅笔将表推过去。

    他跑过谷仓,抓起手表。当他把表推进去时,表上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一分○七秒,现在表上指着十一点三十一分○九秒。很好。这下子钱有着落了,他只差没有一个助手在那里为他记下时间永远在前进的事实。不用多久,政府就会派给他一大堆助手。

    他又试了表上的计算机。二加二仍然等于四,八除以四仍然得二。十一的平方根仍是三点三一六六二四七……等等。

    就在这时,他决定了要用老鼠做实验。

    “那些老鼠怎么样了呢,爸爸?”瑞奇问。

    马克犹豫片刻。如果他不想在距第一次跳特只有几分钟时把他的孩子(更别说他太太)吓得歇斯底里的话,这段就得当心了。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不管当时发生过什么问题,那问题已经解决,因此现在一切都很安全了。

    “正如我说过的,出了一点小问题……”

    是的。恐惧,疯癫,死亡。那算是一点小问题吧,孩子们?

    柯伦把装老鼠的箱子放到架子上,然后看看表。要命,他把表拿反了。他将表倒过来,看清时间是两点差一刻。他只剩一小时又十五分钟的电脑时间了。快乐的时光总是去得快,他想着,一面狂笑了几声。

    他打开箱子,把手伸进去,抓起一只吱吱叫的白老鼠的尾巴。他把老鼠放到一号出入孔前说:“去吧,老鼠。”那只老鼠一溜烟由放置出入孔的水果箱侧边跑了下来,很快地爬过地板。

    柯伦一边咒骂,一边追着老鼠,好不容易抓到了它,却又被它挣扎脱身,自两片谷仓板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消失不见。

    “狗屎!”柯伦大骂一声,跑回放老鼠的箱子前,及时把两只差点没溜掉的老鼠塞回箱子里。他抓出第二只老鼠,谨慎地揪住这只的身子(他是个物理学家,对老鼠并不熟悉),然后用力关上箱盖。

    这只被他强塞进出入孔里。老鼠紧抓着柯伦的手掌,却徒劳无功;从尾巴到头到小爪子都消失在一号出入孔后。柯伦立刻听到它落在谷仓另一头的水果箱上。

    想到第一只老鼠的飞快逃脱,他急忙奔了过去。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只老鼠只是蹲在水果箱上,眼神呆滞,呼吸微弱。柯伦放慢脚步,小心翼翼走向它;他并不是个惯于与白老鼠为伍的人,但他用不着是个开业四十年的兽医,也看得出这只老鼠有些不对劲。

    (“老鼠被传送过去后,觉得不大舒服。”马克对他的子女这样说,并咧嘴而笑。只有他太太看得出这是假笑。)

    柯伦碰碰老鼠--那感觉很像碰触无生命的稻草或锯木屑什么的--除了它身体两侧都因呼吸而微微起伏。老鼠并未回头看柯伦,只是直盯着正前方。他丢进的是只蠕动不止,活生生的动物,出来的这只却仿佛是只逼真的蜡制老鼠。

    接着柯伦在老鼠的粉红小眼睛前弹了一下手指。那老鼠眨眨眼睛……倒地而死。

    “所以柯伦决定再用另一只老鼠试试看。”马克说。

    “那第一只老鼠怎么啦?”瑞奇问。

    马克又露出那咧嘴的假笑。“它光荣退休了。”

    柯伦找到一个纸袋,把死老鼠放了进去。那晚他会把老鼠带到兽医--莫斯柯尼--那里。莫斯柯尼可以将老鼠解剖,告诉他老鼠的内脏是否被重新组合了。政府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允许他把一个有私交的平民扯进一个被列为三级最高机密的计划里。柯伦决定让白宫的老大哥越晚知道这件事越好。白宫老大哥又没帮他多少忙,总可以等一等。

    这时他又想起莫斯柯尼住在新尔茨的另一头,隔了老远一段距离,而他货车里的汽油连走到中途的量都不够……更别说回程了。

    现在已是两点零三分--他的电脑时间已剩下不到一个钟头。他待会儿再担心那该死的解剖吧。

    柯伦很快做了一个通往一号出入孔的斜槽(马克告诉两个孩子说,这就是第一个跳特斜坡。帕特里夏觉得做个老鼠专用的跳特斜坡实在是件滑稽的事),将一只新老鼠丢进里面。他用一本大书挡在另一头。这只老鼠漫无目的的爬了一会儿,东嗅西嗅一阵,终于钻过出入孔,消失了身影。

    柯伦快步跑过谷仓。

    老鼠暴毙在水果箱上。

    没有血,没有任何伤痕或肿胀可以显示是压力的改变使得老鼠的内脏破裂或什么的。柯伦猜想或许是缺氧使然--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只费了十亿分之一秒,那只老鼠就通过了。他的表证实了在这过程中时间一直是持续的。

    第二只死老鼠和第一只一样,被扔进纸袋里。柯伦又抓出一只老鼠(连那只成功逃脱的幸运老鼠算在内的话,这已是第四只了),第一次想到不知哪样会先用完--他的电脑时间,还是他的白老鼠。

    他紧紧揪住这只老鼠的身体,将它倒过来强塞进出入孔。在谷仓另一头,他看见老鼠的身躯出现了……只有身躯而已,四只被切断的小脚正抽动地搔抓着水果箱的木板。

    柯伦把老鼠又拉了回来。这回没有紧张症了;这只老鼠狠命地咬了一口他拇指和食指间的肉,鲜血立刻冒了出来。柯伦把老鼠丢回箱子里,急忙从急救箱里拿出一小瓶双氧水倒在伤口上,以防止咬伤发炎。

    他在伤口上又贴了一块创可贴后,才到处翻寻,最后找出一副厚厚的工作手套。他能感觉时间正一分一秒消逝。现在已是两点十一分了。

    他抓出另一只老鼠,将它屁股往前一路推过出入孔,然后他快步跑向二号出入孔。这只老鼠活了大约两分钟;它甚至还摇摇摆摆爬了几步,爬过水果箱,翻身倒卧,又虚弱地挣扎起身,之后就只是蹲在那里。柯伦在它的头部前方弹了一下手指,那老鼠又蹒跚地向前爬了四步,随即又翻倒了。它侧腹的起伏慢了下来……慢慢的……停止了。它死了。

    柯伦不觉打了个冷颤。

    他走回去,又抓出一只老鼠,将它头往前慢慢推过出入孔。他看见老鼠在另一头重现,先是只有头……接着是颈子和前胸。柯伦谨慎地放松揪住老鼠身体的手,准备随时再将它抓回来。可是这只老鼠却呆在原处不动,前半身在谷仓另一头,后半身却仍在一号出入孔前。

    柯伦跑回二号出入孔。

    老鼠是活的,但粉红色的眼睛却呆呆瞪着。它的胡须没有动。柯伦绕到出入孔后头,看到一个惊人的景象;就如他看到铅笔被削掉一半一样,这次他看到的是半只老鼠。他看见它的小脊椎骨猝然截断,露出白色的圆圈;他看见血流过血管;他看见环着小食道四周的肌肉随着生命之波轻轻动着。如果这发明没什么了不起,他心想(后来并写在《机械》杂志的那篇论文上),至少这是个很棒的解剖工具吧。

    接着他注意到肌肉的波动停止了。这只老鼠也死了。

    柯伦揪着老鼠的口鼻部位将它拉了出来,忍着恶心的感觉,把它丢进纸袋里陪它的同伴。白老鼠的实验做够了,他决定。老鼠死了。你把它全身一起放过去,它会死,你只放一半过去,它也会死。把它屁股往前放过去一半,它就还是活蹦乱跳的。

    这是什么鬼道理?

    感觉输入,他胡乱想着。它们通过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触到了什么--老天,或许甚至闻到了什么--因而致死吧。到底是什么呢?

    他毫无概念,但他非要查明不可。

    在联网的电脑将资料库抽回之前,柯伦还有四十分钟。他把厨房门旁的温度计拔了下来,拿着它走回谷仓,将它放进出入孔。温度计送入之前是华氏八十三度,从另一头出来时仍是华氏八十三度。他跑到小仓库去;在这间仓库里,存放了他用来逗几个孙子玩的玩具。在这里,他找到一包气球。他吹了个气球,将它扎起来,推着它过了出入孔。气球完整无缺地从另一头出现,使他认为在跳特过程中可能造成压力突然改变的推测不攻自破。

    离电脑切断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跑进屋里,抱起金鱼缸(鱼缸里,波西和派崔克慌乱地游来游去),又冲回谷仓。他把金鱼缸推进一号出入孔内。

    他快步跑到二号出入孔前,看见鱼缸好端端摆在水果木箱上。然而,波西腹部朝上浮在水面,派崔克则像受到惊吓似的在鱼缸底部慢慢游着。不一会儿,它也腹上背下浮了上来。柯伦正想拿起鱼缸时,波西却突然轻摆一下尾部,接着便慢慢游了起来。它似乎逐渐摆脱曾遭受过的某种效应,等到那晚九点柯伦从莫斯柯尼的兽医诊所回来时,它已又恢复原来的活泼自在。

    但派崔克却死了。

    柯伦喂波西双倍的鱼饲料,并在花园里给派崔克一个英雄式的葬礼。

    等到当天电脑切断后,柯伦决定搭便车到莫斯柯尼那里。据说,他那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时站在26号公路旁,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色彩鲜明的打褶运动外套,伸出拇指,另一手拿了个纸袋。

    终于,一个小伙子开了辆不比沙丁鱼罐头大多少的雪佛兰停下。柯伦上了车。“你那袋子里装了什么呀,朋友?”

    “一堆死老鼠。”柯伦说。

    后来另一辆车停下。当开车的农夫问柯伦纸袋里装了什么时,柯伦告诉他里面是两个三明治。

    莫斯柯尼当场解剖一只老鼠,并同意稍后将其他死老鼠也一一解剖,再打电话给柯伦告知结果。初步结果令人有点灰心,目前就莫斯柯尼所知,他所解剖的这只老鼠,除了已死的事实外,实在是非常健康。

    真叫人气馁。

    “维克多·柯伦怪虽怪,但一点也不傻。”马克说。跳特服务员已渐渐接近,他必须把故事讲快些才行……否则他只有等到在白头市的苏醒室里才能把它说完。“那天晚上他搭便车回家--一大段路是用步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一举解决了三分之一的能源危机。在那天前,必须靠火车、卡车、船和飞机运输的东西,现在都可以跳特了。你可以写信给在伦敦或罗马或塞内加尔的朋友,而他第二天就可接到信--无需消耗一点汽油。我们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但相信我,当时对柯伦来说,这实在是件大事。对其他所有人也是。”

    “可是那些老鼠到底怎么回事呢,爸爸?”瑞奇追问。

    “那也是柯伦不断自问的。”马克说,“因为他同时也意识到,只要人可以利用跳特,那么几乎所有能源危机都解决了。而且我们也可能因此征服太空。在登载于《机械》杂志上的那篇论文里,他说最后连星星都可能成为我们的。而他所用的譬喻是,不必弄湿鞋子便可以过小溪。只要找颗大石头,将它丢到那浅溪里,然后再找颗石头。站在第一颗石头上,把第二颗丢到溪水里,回头再找第三颗石头,接着站在第二颗石头上,把第三颗丢进小溪里,就这样来回丢石头,直到你横过整条溪造成一条石头过道……或者就比例而言,不是小溪,而是太阳系,或者是整个银河系。”

    帕特里夏嘟着嘴说:“我完全听不懂。”

    瑞奇讥笑她:“那是因为你的脑袋里都是火鸡粪。”

    “我才没有!爸爸,瑞奇说--”

    “孩子们,别吵。”茉莉柔声说。

    “柯伦预见了未来发生的事。”马克又往下说,“无人太空船按程序登陆,先是在月球,然后便是火星,接着是金星和木星的卫星……这些太空船照计划在登陆后只要做一件事--”

    “为太空人设置一个跳特站。”瑞奇抢着说。

    马克点点头。“现在在整个太阳系里到处都有科学前哨站。也许有一天,在我们死了很久以后,我们甚至会有另一个行星。有四架跳特船现已分别驶往四个不同的星系……但是必须经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能抵达目的地。”

    帕特里夏不耐烦地说:“我要知道那些老鼠怎样了。”

    “呃,最后政府插手了。”马克说,“柯伦尽力瞒着他们,可是他们终于得到风声,找上门来。直到他死后十年,柯伦一直是跳特计划名义上的领导人,但事实上自政府插手后,他就不曾再主导了。”

    “啊,可怜的家伙!”瑞奇说。

    “可是他还是个英雄呀,”帕特里夏说,“他的名字在历史课本上,就像林肯总统和哈特总统一样。”

    我相信他因此感到很安慰……不管他在那里,马克想着,又继续说故事,谨慎地润饰残酷的那一部分。

    被能源危机逼得走投无路的政府,确实找上门来。他们希望尽快利用跳特计划赚钱--就像以前一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家面临经济混乱、粮食缺乏,和越来越可能呈现的无政府状态,柯伦费尽费舌才说服政府答应延迟宣布跳特,而先行对经历跳特过程的物体进行完整的光谱分析。分析完成,显示经跳特后的物品本质没有改变后,跳特的存在便立刻被宣布,免不了引起一阵国际性骚动。毕竟,需要为发明之母美国政府总算明智了一回,立刻调派杨恩和鲁肯二人负责跳特计划。

    这也是维克多·柯伦神话的开端--一个奇特的老人,每周大概洗两次澡,而且只有想到时才换衣服。杨恩、鲁肯和他们手下的机构,把柯伦改造成一个爱迪生、工业大亨、牛仔英雄和闪电侠的综合体。最可笑的一点是(马克·欧茨并未对他家人提起这点),当时维克多·柯伦可能已经去世,或发疯了。艺术来源生活,想必柯伦对罗伯特·海因雷恩小说中替代本尊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影子人并不陌生。

    维克多·柯伦是个问题。一个无法掉以轻心的麻烦问题。他是六十年代的遗物--在那个时代,还有足够的能源允许人慢条斯理。另一方面,又有乱七八糟的八十年代,煤烟污染了天空,且一长段加州海岸更被预测将在六十年后因核子“偏离”而成为不宜居住的荒地。

    维克多·柯伦一直是个问题,直到一九九一年--那时他已成为橡皮章:慈祥、面带笑容、沉默无言,在新闻影片里的讲台上挥手致意的人物。一九九三年,在他正式被宣布死亡的前三年,他在玫瑰花车游行中坐在开得极慢的花车上亮相。

    令人困惑,也有点说不上来的不祥。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跳特一经宣布,便造成世界性的兴奋,经济景气节节复苏。在世界金融市场中,溃败的美元突然如火箭飞涨。曾以八百零六元一盎司的价格买下黄金的人,突然发现一磅黄金只值一千两百元。在跳特正式对外宣布到纽约及洛杉矶间第一个正式跳特站设立期间,股票指数爬了一千点以上。石油价格掉到一桶只有七十元。到了一九九四年,全美已有七十个主要城市设立了跳特站,石油输出国组织已瓦解,石油价格更猛往下跌。一九九八年,自由世界的各大都市皆已设有跳特站,货物已在东京与巴黎,巴黎与伦敦,伦敦与纽约之间进行日常跳特,石油价格已跌到十四元一桶。到了二○○六年,当人类终于可以规律地使用跳特时,股票市场已较一九八七年的水准高出五千点,石油只能卖到一桶六元,而石油公司也纷纷更换名字。“德士古石油公司”变成“德士古石油/水利”,“自动汽车”变成了“自动氧化氢车”。

    到了二○四五年,水源采勘成为大目标,而石油已回复到一九○六年的地位:玩具。

    “那些老鼠呢,爸爸?”帕特里夏不耐烦地追问,“那些老鼠怎么了?”

    马克决定,现在说出来大概没关系了。他先让孩子将注意力转移到跳特服务员身上。这些服务员已走到离他们只有三排的甬道上,继续发橡皮面具。瑞奇只是点点头,帕特里夏却不安地看着一位衣着入时的女士从橡皮面具里吸了一口气,随即昏了过去。

    “如果你清醒着,就不能跳特了,对不对,爸爸?”瑞奇问。

    马克点点头,对帕特里夏鼓励地笑笑。“即使在政府接手前,柯伦就想通了。”他说。

    茉莉问道:“政府究竟是怎么插手的,马克?”

    马克微微一笑。“电脑时间,”他说,“资料系统。那是柯伦求不到、借不到、也偷不到的唯一一件东西。电脑控制实际的微粒子传动--亿万件资料。你知道,现在我们仍旧依赖电脑确保你在跳特之后不会身首异位。”

    茉莉一阵悚栗。

    “别怕,”马克说,“这种错误从来没发生过,茉莉。从来没有。”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她喃喃说道。

    马克望向瑞奇。“他怎么知道的?”他问他儿子,“柯伦怎么知道你得先睡着才行呢,瑞奇?”

    “他把老鼠尾巴朝前放时,”瑞奇缓缓说道,“老鼠就没事。至少在他没把整只都塞进去之前。只有当他将老鼠头部往前塞进去时,老鼠才会--呃,出毛病。对吧?”

    “对。”马克说。跳特服务员又移向过来,推着无声的遗忘台。他终究没有时间把故事说完了:或许这样倒好。“当然,只要几次实验便可弄清这一切。跳特扼杀了整个卡车业,孩子,但至少它祛除了实验者的压力--”

    是的。慢条斯理再度成为奢侈品,这实验进行了二十多年,虽说柯伦第一次以被蒙昏的老鼠做实验时,便已认定昏迷不醒的动物不会受到跳特效果的影响。

    他和莫斯柯尼蒙昏了好几只老鼠,将它们塞过一号出入孔,在另一头取得后便焦虑地等着实验品复苏……或死亡。这些老鼠都醒了过来,并在经过短暂恢复期后,便回复它们的老鼠生涯--吃、繁殖、玩、排泄--没有任何病态;它们没有早死,它们的后代并未生下来就有两颗头或长着绿毛,而这些后代也没有显示出任何长期后遗症。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用人做实验呢,爸爸?”瑞奇问,虽说他已经在学校念过这部分。“告诉我们这段吧!”

    “我要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怎么样了!”这句话帕特里夏已不知说了多少次。

    现在跳特服务员已经走到他们这排甬道前端了(他们几乎在最末端)。马克·欧茨思索了一会儿。他的女儿虽然懂得比较少,却听从了自己的心,问了正确的问题。因此,他选择回答儿子的问题。

    第一次的人类跳特者并不是宇航员或试飞,而是被判刑的自愿囚犯。这些人并未经过任何心理稳定度的测验。事实上,据负责此计划的科学家们(柯伦不是其中之一,他已成为有名无实的“虚位领袖”了)所言,他们越不稳定越好。假使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可以通过跳特,平安出现--或者至少没有变本加厉--那么这过程对高级行政人员、政治家和世界顶尖时装模特儿便可能是安全的。

    六个自愿者被带到佛蒙特州的普洛旺斯去(这地方现在已经变得和北卡罗来纳州的基蒂霍克一样有名了),经过气体麻醉后,便一个个被送进跳特孔内。

    马克之所以对他的子女说出这事实,是因为这六名自愿者都平安无事地出现在另一头的跳特孔。他没告诉他们那个所谓的第七个自愿者。这个人物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传言或者更可能的,是两者的综合体,他甚至有个名字,叫鲁迪·佛吉。佛吉是个被判死刑的谋杀犯,因为杀死四个玩桥牌的老人而在佛罗里达州被判死刑。根据某消息来源,中情局和联邦调查局的联合势力找上佛吉,对他提出这个独特、只有一次、不要就拉倒的实验:清醒地通过跳特。如果你平安出现,我们就赦免你,由瑟古州长签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去,是遵从唯一的十字架真神也好,或是再去杀掉四个穿黄裤子、白袜子打牌的老人也好。要是出现时死了或疯了,那是你运气不好。你接不接受?

    佛吉明白,佛罗里达州是当真会执行死刑的一州。而且他的律师又跟他说过他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坐电椅的人,因此他接受了。

    在二○○七年夏季这天,出席的科学家多得足以组成一个陪审团(还有四五个候补)。但是如果佛吉的故事是真的--马克相信很可能是--他怀疑走漏消息的不是这些科学家。比较可能走漏消息的,是陪佛吉搭机由雷福德到蒙彼利埃,又以武装卡车护送他由蒙彼利埃到普洛旺斯的警卫。

    “假如我活着通过实验,”据报载佛吉说:“我要先吃一顿鸡排晚餐,然后把这地方炸掉。”说完他便跨入一号出入孔,并立刻在二号出入孔出现。

    他出来时是活的,却没办法吃他的鸡排晚餐了。在跳特两里的空间(电脑算出费时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六七秒)里,佛吉的头发变为全白。他的脸部五官倒没什么明显改变--没有增加皱纹或少了块肉--可是他走出二号出入孔时,步履蹒跚,眼睛空茫地突起,嘴部抽搐,两手向前伸直,并开始淌口水。那些聚集现场的科学家急忙避开他。是的,马克真的认为他们不可能走漏消息。毕竟,他们了解老鼠,还有天竺鼠、大颊鼠,事实上,了解任何头脑比昆虫复杂的动物。这时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有点像试着用德国牧羊犬的精子让犹太女人受孕的德国科学家。

    “怎么回事?”一个科学家喊道。这是佛吉有机会回答的唯一一个问题。

    “在那里面就是永恒。”他说了一句话,随即倒地而死。据诊断其死因为心脏麻痹。

    聚在现场的科学家得到的是他的尸体(后来被中情局和联邦调查局处理妥当),还有那奇特的死亡宣告:在那里面就是永恒。

    “爸爸,我要知道那些老鼠到底怎么了嘛!”帕特里夏又说了。她之所以有机会再问一次,是因为那个穿着昂贵套装和皮鞋的男人让跳特服务员头痛不已。他不想吸气体,却用虚张声势的话语威胁工作人员。服务员尽可能遵守工作守则--微笑,安慰,劝服--可是他们的工作速度因此慢了下来。

    马克叹了口气。开始这个话题的人是他--没错,他原来只是想借这故事排解两个孩子在跳特前的紧张心情,但他毕竟开始了这个话题--现在他只好尽可能真实地结束它,并试着不让他们惊慌或害怕。

    例如,他不会告诉他们C·K·苏曼的著作:《跳特政治》,其中有一章叫“玫瑰花下的跳特”,概略摘记了关于跳特的一些较可信的说法。鲁迪·佛吉的故事,从他杀死四个打牌老人到那顿未吃的鸡排晚餐,就记在这一章里。另外还记载了在过去三百年来,大约三十个(或多或少,谁知道)自愿者、替身,或疯子,醒着通过跳特。大多数人从另一头出现后便死了,其他的则严重发疯。有几个事例,使他们致死的可能就是自己再度出现这一事实。

    苏曼的书中还包含了其他尘埃未定的说法:跳特显然曾数度被视为杀人武器运用。最著名的事例发生在仅仅三十年前,一个名为李斯特·麦克森的跳特研究员用他女儿的塑胶绳索将他的妻子绑起来,然后把尖叫不止的她推过内华达州银城的跳特孔。但在把他妻子推进去前,麦克森按了跳特板上的“零”按钮,消除了上万个麦克森太太可能现出的跳特孔--自邻近的雷诺市到仍在木星卫星上实验的跳特站。于是麦森太太便永远在大气中的某处跳特。麦克森的律师,在他被宣告并未失去神智且应为他的行为接受审判后(在法律的狭窄定义下,麦克森或许神智健全,但就事实而言,李斯特·麦克森根本就是疯了),提出一个崭新的辩护论点:他的客户不能因谋杀被审判,因为没有人能证明麦克森太太死了。

    这使得那女人可悲的灵魄,虽然失去肉体却仍有知觉,在虚无中嘶喊……永不停止。最后,麦克森被判刑并处决。

    此外,苏曼又提出,有不少恶劣的独裁者更利用跳特除去他们的政敌。有些人认为黑手党私设非法跳特站,透过他们渗进中情局的卧底连到中央跳特电脑上。据说黑手党利用跳特的“零”能力处理尸体。由这方面看来,跳特作为黑手党教父的机器,可比掘坟或采石扬要好用多了。

    这一切都引向了苏曼的结论和理论。而这,不用说,又带回到帕特里夏不住追究的关于老鼠的问题。

    “这个,”马克开口道,注意到妻子用眼神向他打信号要他谨慎,“即使到现在还是没人知道,派蒂。但是所有用动物做的实验--包括老鼠在内--似乎都导向一个结论,那就是,虽然跳特在生理上几乎是瞬间发生,在心理上它却需要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不懂,”帕特里夏执拗地说,“我就晓得我不会懂。”

    但瑞奇却若有所思地望着父亲,说道:“所以那些被用来实验的动物,到现在还在不断思考。如果我们不先被麻醉的话,我们也会。”

    “对,”马克说,“那正是我们现在相信的。”

    瑞奇的眼神闪现光芒。害怕?兴奋?“那不只是电磁传动而已,对不对,爸爸?那是一种时间的弯曲。”

    在那里面就是永恒,马克心想。

    “可以这样说,”他说,“不过那是漫画里才会这么说--听起来不错,但没什么意义,瑞奇。那看起来像是绕着意识的说法打转,认为意识不会被分解,永远是持续而完整的,并同时保有时间观念。但我们不知道纯意识如何测量时间,或者这个概念对纯粹的心灵有什么意义。我们甚至想像不出纯粹的心灵可能是什么。”

    马克静默下来,为他儿子突然变得极其明亮且好奇的眼神感到困扰。他了解,可是他不明白,马克心想。心灵是你最好的朋友,当你无书可看,无事可做时,它仍旧让你思考。但是当它太久没有输入时,它也可能消蚀你,消蚀自己,残杀自己,甚至以难以想像的自动肉食行动吃掉自己。以时间来计,那里有多久呢?对跳特的身体而言是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六七秒,可是对不可能分解成微粒的意识而言呢?一百年?一千年?一百万年?一亿年?在一片无止境的白茫中,你的思想可以存在多久?然后,当一亿个永恒消逝了,便是光和形式和躯体的回归。谁不会发疯呢?

    “瑞奇--”他开口说,但跳特服务员已推着台子来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一名服务员问道。

    马克点点头。

    “爸爸,我很怕,”帕特里夏低声说,“痛不痛?”

    “不会的,宝贝,当然不痛。”马克说。他的声音镇定,心跳却不觉加速--虽然这已是他第二十五次跳特了,每一次他却都不免心跳加速。“我先来,你们就可以看清楚有多容易了。”

    那名跳特服务员询问地看着他。马克点点头,强笑了一下。面具罩下来了。马克双手接过,对着黑暗深吸一口气。

    他最先意识到的,是由罩在白头市的圆顶望出去的天空,黑色的火星天空。这里是黑夜,满天的星星闪着在地球上梦想不到的璀璨光芒。

    其次他意识到苏醒室有某种骚动--低语,嘶喊,接着是悚然尖叫。喔,上帝呀,那是茉莉!他心想,便挣扎着自跳特沙发上起身,强抑着阵阵昏眩。

    又一声尖叫传来。他看见跳特服务员跑向他们,鲜红色连身装绕着膝盖飞转。茉莉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伸手指着。她又尖叫一声,随即瘫倒在地,勉强抓住沙发的手将沙发拖动了几寸。

    但马克已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见了。瑞奇的目光并未透着害怕,却充满了兴奋。他早该知道的,因为他了解瑞奇--瑞奇,当他七岁时,从后院最高的一根枝桠上跳下来,摔断了胳臂(只摔断胳臂实在是他运气好)。当他乘滑板时,他比附近的任何孩子更敢溜得远溜得快。最勇于冒险犯难的瑞奇。瑞奇天不怕地不怕。

    直到现在。

    在瑞奇旁边,他妹妹仍安睡着。原是他儿子的那个人体在跳特沙发上跳着,扭着。一个满头白发,眼神无比苍老,角膜发黄的十二岁男孩。这是个比时间化装成的男孩更古老的生物。然而他以一种怪异而骇人的狂喜跳着、扭着,在他那疯狂而嘶哑的笑声下,连跳特服务员也吓得倒退了几步。有几个逃走了,虽然他们都受过训练,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难以想像的结局。

    他那对苍老而年轻的腿剧烈地抖动。爪子般的手敲着打着在空中飞舞。那双手猝然落下,接着那原是他儿子的人体开始抓挠自己的脸。

    “比你想的还要久,爸爸!”他哑声喊道:“比你想的还要久!他们让我吸气时我屏住呼吸!我要看,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比你想的还要久!”

    那人体刺耳地叫着,突然举起手指挖出自己的眼睛。鲜血泉涌。苏醒室已一片混乱,叫声不断。

    “比你想的还要久,爸爸!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长跳特!比你想的还要久--”

    他不知还说了什么,直到跳特服务员将他带走,任他嘶叫着,掏着他那已见过不可见之永恒的眼睛。他还说了些话,接着便尖叫起来,但马克·欧茨没有听到,因为这时他自己也已尖叫出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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