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葛亮的《北鸢》。
编者说这是一部向《红楼梦》致敬的当代小说,葛亮谨以此书献给他的祖父葛康俞教授,他祖父的舅舅正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这样的世家大族,在民国乱世流离、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中,本身就是一出大剧。
葛亮书中几位女子,都爽爽然有一种英气,这让我不由想要谈谈女子林下之风的美了。
精通吃喝玩乐的李渔老先生评女子美三个层次为容、态、韵,是以男子的眼光对女性美的审视。
安妮宝贝对女性美的三个层次描述为:女子大美为心净,中美为修寂,小美为体貌。我觉得这与个人阅历有关,她早年走过了冲州撞府的红尘路,中年结婚生子归于清净平淡,好比弘一法师出家,做过翩翩公子,当过激昂志士,画过画,谱过曲,教过书,演过剧,娶过旧式夫人,爱过日本妻子……声名、财富、爱情、才能,他什么都拥有过,放弃倒格外有一种彻底的清决,一出家就做最苦的清教徒,而安妮则是早已古井无波。
女子体貌之美,自然是有眼皆见,勿庸多言。在我看来,女子极致的美是——林下之风。
林下风气出自《世说新语》: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王夫人”指谢道韫,她嫁了王羲之的次子凝之。“顾家妇”,就是张玄之妹。这位尼姑说顾家妇是闺房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而谢道韫具“竹林七贤”的风骨,有一种飒飒英气在。后来人们就用“林下之致”形容女子飘逸出尘。
这尼姑果然好眼力,谢道韫少女时代是咏絮之才,嫁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都道是天赐良缘,她却心意难平:“不意天壤之间,竟有王郎!”显然瞧他不上,但她也还是安然度日,诗文书画,生儿育女,直到孙恩叛乱,丈夫不思守城,却带着四儿一女逃跑,一出城都被乱军所杀。孙恩进城,她带领家中女眷挥刀杀敌,被俘后抱着三岁的外孙在孙恩面前毫无惧色,孙恩敬她才华出众,气质清贵,大义凛然,不但没有杀她,还派人送她回了会稽。
从此谢道韫隐居会稽王府,写诗著文。孙恩之乱平定不久,新任会稽郡守刘柳拜访谢道韫,谁也不知道这位娘子说了什么,让刘郡守五体投地,逢人就夸:“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
这样的女子,有才有情有勇有谋,才是女性至高至美的典范。
后代蹑踵而至的是李清照,她可以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少女,也可以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女汉子,曾经恩爱的赵明诚,与背着谢道韫逃跑的王凝之真有一拼,在敌军攻城之际,抛下她缒城而逃,她心里是充满悲凉与鄙视的,此时赵明诚急于上任,对她的指示是如遇大难带着最珍贵的书帖跳江。史书上说清照是“情怀大恶”,但她依然带着收藏的大量文物金石南逃,一个弱女子,在兵荒马乱里自身尚且难保,还要带着大量宝物逃难,真是难为了她。
而在葛亮的《北鸢》里,比比皆是这样飒爽的女子,相传是亚圣孟子后裔的书香世家昭德、昭如姐妹,昭德幼承庭训,诗书为骨,是书香之家的女丈夫。
在父母早亡之后,为了在乱世里给弟妹找个依靠,因见不得志的石玉璞一手好枪法,再看他待人接物之豪放,便断定他不是英雄,便是枭雄。后来石玉璞果然做到省主席,可见昭德是巨眼英雄。
后来石玉璞被仇家暗算,昭德大恸中倒了下去,醒来她精神崩溃,回到了幼童时代,对着妹妹昭如直叫“娘”。
昭如作主料理姐夫的后事才发现石玉璞这个草莽英雄竟是十分细心,多年前就在寺庙里为自己和昭德备好了一对贵重的金丝楠木棺椁,两只棺椁上的图案,竟是两个衣着朴素的男子,刻的字句是:渔樵问答。原来昭德在他心中,是一个可以平起平坐论天下的须眉丈夫。
后来在昭如一家遭土匪包围的大难中,昭德忽然清醒,以出其不意的身手控制了土匪头子,并与其同归于尽,救了妹妹一家。
这样爽落的女子真是非常好。
而昭如的林下之风是“先天的颟顸,使得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这种天性的宽厚仁义,表现在她对于弱小者的尊重与怜惜,更体现在她与丈夫卢家睦的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以及对于养子无微不至的爱。
做到天朝王爷的佐秀才在太平天国兵败后做了湖匪,死前让老仆带着幼子下山,说自己半生倥偬,都败给了人而无信,嘱咐老仆后代改姓左,左家后代人丁不旺,便有人嘲笑是砍了“人”字边之故。左家却浑不在意,偏在女儿的教养上下功夫,文治武功,都当男儿一样教养。
左家女儿本来容貌出众,风度更胜一筹。遇到大事,独具见解,识大体顾大局,拿得起放得下,倒比男子还多一分担当,结果成了当地豪门大族争抢的结亲对象。
左家后代慧月、慧容,都是从小按男儿养育,习诗书,学骑射,眼界开阔,大方磊落。用书中的话说是:“左家的教育,读书骑射,造就了慧月身上的丈夫气。出嫁后,自无缘修齐治平,几十年忙于闺中琐事,心里的大,却是分毫未减。”
下一代里的仁珏、仁桢姐妹,乃至名伶言秋凰、革命者范逸美、吴思阅都是这样聪慧、清明、爽落的女子,我想葛亮的心里,大概最钟情的便是这样明朗磊落、林下风致的女子吧。一部《北鸢》,是一场巾帼须眉的大聚会。
想起与李清照同时的朱淑真,有人说她与李清照齐名,读遍《断肠集》觉得终是差了一筹。
她的词比之易安,少了磅礴大气,少了豪迈之情。“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此句一出,惊倒当时一片人。这样热烈的表达,比今人当街亲吻还大胆,但她的问题当然不在于“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而在于从她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成天的生活就是饮酒赋诗、簪花赏月,以此看来,她所嫁的非人,也许不解风情,但为她提供了相当的物质生活,对她持相对宽容的态度,坏就坏在她太多思多情,非得有个情人陪着才能活下去似的。“闲闷闲愁百病生,有情终不似无情”,不得已与情人分手后,抑郁而死。
一个女孩子,少女时代轰轰烈烈爱一场是理所当然,但倘若中年之后,还成天耽溺于情爱,愁是闲愁恨是春恨,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到底有些不大爽利,离林下之风是有点远了。
有林下风致的女子,在我想来,大概得符合三个条件:
第一必得天资聪颖,有相当的才情,内心丰盛。
第二有不让须眉的襟怀磊落,行事大方,临危不乱。
第三可以柔情似水,儿女情长,但不耽于小情小爱。
就象谢道韫、李清照,她们虽然对丈夫失望,但他们若不死,她们还是可以跟他们岁月静好地过下去。因为她们内心足够强大、丰盛,有情投意合的男子相伴,是锦上添花;没有,一个人就是春风十里,繁花遍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