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向刘家集的方向驶去,刘然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我是作为一个律师去调查一个案件的相关情况,同时,我来鹤乡就是为了寻找我父亲的足迹,感受他的气息,这好像是我的一种毫无意义的使命。其实父亲和刘家集、和那个劳务市场是不是有关联,已经不那么重要,我根本不指望能够发生什么奇迹,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的神秘。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来过了,我尽己所能,我就心满意足。
我知道脚下的延展的黑土地,这是在黑龙江,这是我父亲曾经一个人独自闯荡的黑龙江鹤乡。这不是吉林,这不是我的家乡延边。当然东北毕竟是东北,车子向前开去,路两旁的样子,毕竟是我所熟悉的北国风光。
想着我的父亲,我想的却是一场葬礼。当然那场葬礼不是我父亲的,而是我爷爷的。
我没有能参加父亲的葬礼。我父亲在长春去世的时候,我躺在北京的一家妇产科医院里,家人并没有隐瞒我他去世的消息。在他和我通完电话,他表达了想要钱想续命的强烈愿望以后,我知道他的愿望注定会落空,我就隐隐约约的觉得,他的命不久长了。所以,随后我躺在医院里那几天,我甚至会觉得,我会突然收到他去世的消息。
果不其然。我父亲没用几天就耗干了自己的所有,他驾鹤西去,撒手人寰。
那个时候陪伴在我身边的是智深的妹妹。智深、还有我的公公婆婆,已经提前两天分头到了长春和延边,他们和我的母亲、叔叔汇合,料理我父亲的丧事。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医院病房里只有三个人,我母亲还恰恰出去了那一小会儿,父亲是在叔叔的怀里死的,虽然一定心有不甘,但据说他神态安详,我母亲也并没有哭的那么伤悲,我母亲年轻时代是卫生员,我叔叔是写黑板报的,他们是一对细致的人,他们平静的简单处理了我父亲的遗容,等待着智深他们的到来。
我是直到转过年来,我父亲周年祭日的当天,才在智深的陪伴下,再次回到了延边,又是金达莱漫山遍野的时候,我在父亲的墓地前,给他鞠躬。
车子向前开着,东北的树就是比南方要粗壮,跟北京也当然不是一样的风情。我看着那些粗壮的树,又想起我的父亲。
我从小和父母亲生活在延边自治州珲春县,后来上高中我到了延吉。但我记得我第一次随着父亲出门,我是去的图们。我是随着父亲和我另外的两个伯父,准确的说,我是和我父亲的兄弟三人一起去参加我爷爷的葬礼。
我爷爷生活的图们和我们所生活的晖春,都属于延边自治州管辖,相距几十公里之遥,但那是我那次原生一家三口去北京之前,走得最远的地方,竟然是去参加我爷爷的葬礼。
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大约有十岁吧,记忆里我的父亲英气勃勃,但那个时候,他那辆引以为豪的汽车已经不见了,应该就是在那次葬礼以后,我父亲离开了家乡,或许就是来了鹤乡这个叫刘家集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们出发之前,母亲把我们送出了门,我还想问问母亲,既然是出门,那父亲为什么要穿一双烂皮鞋?但我没有敢问,因为我知道,我们毕竟是要去做一件悲伤的事,一个小孩子还是不要多嘴了。
时间确实有一些漫长了,时间这个东西最厉害了,时间从来不说话,但是时间能回答所有的问题,并且能让人忘记伤痛和曾经发生过的细节。我记得我父亲兄弟三人一起,跪在我爷爷的坟前的时候,天气非常好,我小了一个辈分,而且是女孩儿,所以我不用跪在前面,但我这种身份使我得以能站在我父亲兄弟的后面,冷静地观察着他们。我并没有觉得他们有过多的悲伤,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成分是某种仪式的完成。我记得我父亲在爷爷的坟前长跪不起的时候,他的那双烂鞋子由于他的用力,完全开绽了,以至于他站在蓝天白云之下的时候,脚下只穿着一双鞋帮。我记忆里父亲随后买了一双新鞋子,脚下没鞋,穷了半截,当他穿上新鞋子的时候,确实显得帅气了几分。尤其是他把那双旧鞋子潇洒的扔在一个露天的垃圾桶里,他看都不看一眼。而我记得在我的认知里,母亲给我买了新衣服,也都是在重要场合或者时点才能够换上的,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场景,我还都会有一丝感叹,一个这样大手笔的人,为什么这一生就一事无成。
父亲的葬礼,远在东北,按说我的公公婆婆可去可不去。我后来品咂,他们之所以去了,这和他们的先前行为有关。他们为了挽救我父亲的生命——或者哪怕他们对挽救生命无望,也至少要做处理丧事的准备,那个时候他们也并没有很充足的经济条件,他们这一家淳朴的人,是卖掉了丫髻山村庄里四间砖房,换成了钱带在身上,才由北京山区到了长春。这些都是我当时所不知道的,直到我听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我拉住智深妹妹的手哭了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些。智深的妹妹当然知道,但是她毫无怨言,她陪着我一起哭,她也是我的好妹妹。
我记得,当我父亲兄弟三人在我爷爷的坟前行礼之后,我看见我父亲的脸上竟然多少有一种喜悦的神情,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种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的感觉。他的父亲的死,对于他来说,是完成了他自己人生当中的一件大事,把自己的父亲送走,这是一个人的责任。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父亲高兴,我当然也就跟着一起高兴。我高兴于我们能从那种悲伤的气氛当中解脱出来。
我们并没有马上回珲春,而是来到了图们江边。
珲春和图们之间流淌着同样的一条图们江,那条江是中国和朝鲜的界河,不管是在珲春还是图们,站在江这边望江那边,对于我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生活。但那时候我真的还没有在江上坐过船,那一天父亲本来是想带着我到图们江上坐快艇,我有一点儿兴奋,我以为我可以和我的父亲一起荡舟江上。
后来我们还是没有坐快艇。我听那些从快艇上下来的人讲着他们在上面的经历,我对他们有一种隐隐的羡慕,他们在上快艇之前,都准备了一些肥皂、牙膏这样的生活用品,那个时候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让国人富裕了,坐在快艇上的人准备的这些,是准备当快艇行至江中间的时候,要把这些用品扔到朝鲜那边去。
我可能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一般到了游乐园里也不会向父母亲开口做游戏项目,我知道父亲一般会满足我的要求,但游玩的钱可能就是我们的饭钱,父母可能还会为此而吵。所以虽然我尽管很想坐快艇,我更想也拿起肥皂扔到对面的岸上。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我记得我对着阳光抬起头,我眯上了眼,我害怕太阳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但我还是勇敢的抬起头和阳光对视。我觉得我身边的父亲更是潇洒,他忽然就不提坐快艇的事,对扔肥皂那样小儿科的事情,他就更不会说了。在江边站了一会儿,父亲笑岑岑的拉起了我的手,说闺女,咱们走吧,回家喽!
车子还没有开到刘家集,我忽然泪流满面,驾驶位置上的刘然看见了,说姐你怎么了?我想起了我对我父亲所有的恨,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来了鹤乡,如果他活着,就算还有恨,但毕竟也还有爹。
刘然又问了我一遍,姐你怎么哭了?我说,不管你爸爸是不是黑社会,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要对他好点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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