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美丽，无人匹敌！

写下这个题目，踟蹰了好久，踟蹰好久，又写下这个题目……我不知道怎样的铺陈才不至于把你的美丽辜负！

说来这事都过去十好几年了。当年，你考取了同济医科大学的妇产科研究生，兴冲冲跑来跟我报喜。我一下子就看见了你眼神中久违的魅惑和酒涡里葱茏的笑意……

你终于要破茧而出、化蛹为蝶了……

你预谋的逃离，突然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我清楚，你的锦绣未来都在那录取通知的方寸尺幅里。但，我更清楚那一纸通知背后樾儿的代价。我婉转地提到了樾儿，那时的樾儿还不满9岁……

樾儿，是扎在你心上一根绵软的刺，即便流血，即便疼痛，你也会用温柔的触抚去捍卫那一根刺的安稳……

我盯着你的眼睛，我在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并没有真正阻挠你的意思。相反，我的内心也饱蘸着一份酣畅的窃喜。我只是希望你把后果预设得再周密一点点，然后，把对樾儿的伤害缩减到最小、最小。

……

没想到，听完我的絮叨，你沉吟半晌，一仰脖子一抹脸，读研，一件天大的事，你说放弃就放弃啦！条件是我请你喝一顿啤酒。

……

那一晚的酒廊，灯火肆虐、赤橙黄绿的像吐着一丝丝的蛇信。风，妖娆着，把往事一页页地翻开在我面前。

我看到了5、6岁的你，稚嫩着、斜背着长长的书包，摇晃着捅开了邻居家的窗户纸，然后，把一双好奇的眼睛贴近窗子，专注地看邻家产妇生孩子；我看到了20多岁的你，跟着师傅学手术，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保健院的桌子一睡就是三年；我还看到了你，看到你在协和，在你如痴如醉瞻仰的协和，你像个刚性极好的钻头，钻在病历中，钻在技术上，钻到每一个日夜晨昏的缝隙里。

较起真来，你是唯一一个敢直呼教授名字的实习生；拼起命来，你是唯一一个能抱起产妇迅跑的助产士。你一身文武艺，降服了妇产科一茬茬高冷才子；你一颗慈悲心，感动了住院部无数个危重病患。

你点点滴滴的过往，就像一架古旧的留声机，在咯吱咯吱地诉说着过去。

……

我独独不敢看眼前的你。

那一晚，你醉了，醉了的你笑得十分放肆，眼角的泪光恣意地晶亮着，你不停都跟我碰杯，你的身体时而倒伏时而顿起，杯觥交错中你挥动着那只拿惯了手术刀一向沉稳的手大声吆喝，“喝……喝……”

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想用那一只挥舞的手，抓住那个刚刚抓住又不得不放下的不该错过的错过。

那一晚，你让我陪你去保健院睡了一夜的桌子。桌子的湿凉是我至今都不敢忘记的隐痛。

……

第二天，你醒的很早，我不敢跟你说话，我害怕自己会哭。你却没事人一样，你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小姆妈，我说我昨天没醉你信不信？”你面朝着我，下巴翘得老高，眼睛又恢复了水样的澄澈……我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你的头。你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想明白了。如果下辈子投胎，我还做女人，我还睡三年桌子还学妇产科，但肯定不结婚。”说话时，我闻到了你嘴里哈出来的酒气，你的牙齿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根。你说的是真的，只是你的声音过分淡然了，淡然到我的心仿佛被一只野蛮地手生生地捏了一把，被一块坚硬的石头狠狠地硌了一下，我鼻子一酸，泪，哗地就开了闸……

其实，我多多少少是懂你的。为了樾儿，你不会轻易走出那个家庭，你只想有人跟你做个决断，而我是最恰当的那一个。只有我，是你永远都不会开罪的。

毕竟，我是你唯一的“小姆妈”。

说到小姆妈，我至今都有点想笑。你这半生，就这么嚣张跋扈地走过来了，你怕过谁？小的时候，村里的干部们做事不公，你一个路见不平，可以连夜拔了村长家的茄苗、扯了治保主任家的辣椒；长大了，工作了，要是某主任某院长招惹了你，你一个茶杯掷过去，能让那些个有恃无恐的人瞬间闭了嘴巴。

你呀，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一生下来其实就是一朵带着刺的奇葩。

你是你们医院技术和人品都超赞的医生。病人看完病，冷了，你可以现场把衣服脱下来送给对方；饿了，你会跟人家打个蛋花冲个米糊，然后，强迫人家连汤带水地喝了；你的诊室里永远备着雨伞，只要是雨天，你的病人绝不会被雨淋湿，因为，你的关切，既是她们雨中的屏风，还是她们雨后的彩虹。

偶尔，有朋友住院或是亲属生产，你总是买一堆的东西去探望，时常垫个费用，上个人情，自掏腰包请人下个馆子、吃个烧烤、撸个串、喝个酒……所有别人躲之不及的事情就成了你迎头追赶的日常。

你这个生命道路数为9的“上帝的义工”，你用你雨露均沾的恩惠，几几乎把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膜拜你、臣从你的一伙人。

只是有一点，你做这一切一切的时候，未必都有如水的温柔。你凌厉的言辞、你强者的姿态会把你温润的情愫抽成一根一根的丝，纤细的铁丝，就算人们粉起你来，也能感受到你活色生香的钢。

……

那一天，我正上着课，你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我没好气地说：“我在上课，有事下课说。”然后，就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

恰好，那一天，躺在你诊室刚做完人流的是你的一个资深闺蜜。你的免提让对方把我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连语气都透彻地掰碎了、揉匀了、消化了。闺蜜大惊失色地问：“哇，这谁呀？居然敢挂咱樊医生的电话？”闺蜜不失时机地试图调侃你一把。

我想，当时的你一定有点尴尬，但你不会让对方得逞，你是个把面子看得比命还大的人。你大声地说：“你说是谁？还能有谁？那是我姆妈（荆楚方言，母亲的意思）！”写到这里，我憋不住地笑出了声。

那天晚上，恰好是周末，我放完学，你照例像平时一样，来我的教室帮我收拾桌椅板凳。然后，你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故事后，腆着脸跟我说：“要不，我以后就叫你小姆妈？”我看了你一眼，你立刻眯起眼，用你酒窝里丛生出来的娇俏给了我一个玲珑的笑……于是，从那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小我6岁的孩子！一个把疼宠把爱恋植入到我生命里，“我若烦恼你担忧，我未开言你先笑”的巴心巴肝的孩子。

……

而我，却做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小姆妈？这些年，我时常地追问自己，如若当年，放你走了，今天的你会是哪般模样？

……

我好期望岁月能给我们这些个勤勉且憨直的女人多一点点的惊喜，好让我们一路小跑着迎上去，然后，一头扎进岁月的怀里。

可，日子，还是那架古旧的留声机，还在咯吱咯吱地转动着岁月沉闷的心事。

……

放弃读研的你，又在小县城的保健院里驻扎下来了。

我至今仍记得保健院那一排敞亮的窗子。从保健院的窗子看出去，那一溜溜临街的房子，促狭而拥挤，那里有你的亲人；那一条条蜿蜒的小路，灰暗而嘈杂，那里有你的足迹。那里，是你穿行的世界，你走不出去。那里，有你背负的流光，你逃不出来。

再后来，你就当没发生过考研那档子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活得依然是那么的生鲜生猛、那么的特立独行。

这倒让负疚的我平添了几许惆怅与感伤。

因为我知道，你的内心还住着一个被真实包裹着的脆弱的女孩，那一份被极端认可的喜悦和那一个被残酷杀伐的痛楚，那一个脆弱的女孩将用一生去反刍、去消解。

……

也不知道怎么啦，自打你兀自地叫了我“小姆妈”，我的身体里就会间歇性地分泌出一种叫着苯乙胺的激素。说起你，心底就有水一样的物质充盈，湿湿的、暖暖的，柔情顿生。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一台酣畅淋漓的手术……

你低着头，所有的风情都游走在那一柄葳蕤着灵性的手术刀上，你的导师在2分钟里结束了手术，你却用了7分钟。听你陈述的时候，我是捏了一把汗的。当全球最高级的教授透过互联网，把讶异的目光集中在那几个平整至完好的创口和那一块干净到簇新的手术单上时，你用你沉着的优雅，娴静的利落，PK了你的协和导师，征服了那一个来自美利坚的傲慢的挑剔……

一周后，一个淡紫的带着薰衣草芳香的技术入股的合作协议放在了你的办公桌上，你失语，你纠结，你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忧郁的问号。三天后，当你用英语洒利地说出I abandom give up时，我看到了你眼神里平和的母性。

唉，为了樾儿，你再一次和那个更好的自己失之交臂！

这一次的放弃，你压根儿就没有“卖傻装疯”。我突然就无比沉痛地意识到，你是在用一刀一刀凌迟自己的揪心的疼，来保持你对这个世界，对妇产科不变的执恋跟追求的!

……

四年后，你还是离婚了，你终于没有坚持到女儿考上大学，不是你不想坚持，而是你的坚持已失去了坚持的意义。于是，一个你给不了爱情，但却希望对方过得好的男人，最终，你把自己二十多年奋斗的成果悉数掏出来，装点了他的离婚……

然后，你背过身，一个健步，净身走出了那个破碎的家。

……

再后来，我就撺掇你辞职了。再后来，你就在北上广深各大城市间往来穿行！你用你在妇产科上的修行救助了好多的女人跟家庭。你依然嚣张跋扈着，你用你一个百变妖魔的美丽，行走在辽阔的江湖，医者良心！仁者爱人！

事到如今，我只想说，你的美丽，业已注册！你的美丽，无人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