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多么顽固而焦躁

最近周末一口气读了好几本叶兆言老师的长篇小说，我发现他真是一个宝藏作家。在广大读者心目中，可能除了他是著名教育家、作家叶圣陶先生的亲孙子的这个名气之外，他作为作家本身的名气并不广，没有余华、莫言、苏童等著名作家的知名度广，至少我作为一介普通读者，之前很少读过他的作品，但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买来阅读，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最近读完的叶兆言的长篇小说《我们的心多么顽固》，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绰号叫“老四”的知青大半辈子的爱恨情仇，书中充斥着对欲望的放纵甚至糜烂的描写，经历生活重重磨砺与考验，最终老四和妻子之间那份牵绊如初的情感似乎更加弥足珍贵。读完这本小说，给我最深感受的也许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我们的心多么顽固”这句诗一样的语言。我感觉我们每个人，至少是我自己的心一直以来，也是多么顽固而焦躁啊。

十多前年，我和妻子当年因缘巧合刚认识时，根本没想到最终会在一起。当时我和她在一家单位上班，作为同事只是面熟，当时对她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就觉得只是自己生活的一个背景色而已，是可有可无的路人甲。没想到后来因为工作打交道，她竟然主动追求我，我这个人性格比较自卑内向，当时似乎受宠若惊，但也没啥更深的感触。慢慢相处下来，我发现我们俩性情倒还蛮相投的，我和妻子都属于个性温和宽厚，对欲望金钱等看得比较开，物质生活上觉得随性自在就好。而在感情上，妻子似乎更加懂得平衡之道，她跟父母亲戚朋友等周围人都相处融洽，待人真诚、情感自然。而我则更加一根筋，无意识地用重重心理防御机制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似乎觉得这世上只有妻子一个人值得我敞开心扉，而一旦我在心里接纳了唯一的她，就觉得一刻也离不开她一样，换种说法就是对她有着很强的情感依赖与精神依附。

记得前年因为岳父患病，妻子和岳父母在她姐姐上海的家里待了大半年。当时我非常想念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实在太孤单太清苦了，现在看来这种想念大半还是一种情感依赖与精神不自立的表现，但当初我意识不到这一点，而是理直气壮责问妻子何时归家。每次打电话都要跟她吵架，逼她回来，害得妻子都害怕跟我通电话，她觉得我蛮不讲理、不通人情，我觉得她没有体谅我的心——我的那一颗孤清冰冷、焦躁难熬、渴望温暖抚慰的心。

当初妻子承诺过完春节就回家，但因为照顾老人的问题，她的日程一拖再拖，最终大半年之后才回来。在此期间，平时我上班有工作挂着心，日子倒还好过一些，晚上下班沉溺于无聊电视剧情中，困了就睡；一到周末闲下来，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就席卷而来，感觉就像血管里灌满硫酸一样，特别折磨人。我忍啊忍着，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不再逃避这种折磨人的感觉，我想看看孤独感到底能把我怎么样。而一旦敞开心扉接纳、体验、品味那种难熬的孤独冷清的感觉，反而一下子心里敞亮释然了。仔细体味就会觉察，那种难受的感觉一会儿就过去了，接下来我觉得心情轻快，该干啥干啥，看书写稿、跑步锻炼，把生活过得充实愉悦。等老婆大人回来，我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乃至开始享受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了。

经此一役，我觉得内心似乎一下子成长了许多，觉得自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过于情感依附妻子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的感情变淡了，而是说我们之间相处起来更加轻松自在，两个人各自独立、又相互需要、温暖抚慰，这种情感相处模式，才比较健康而长久吧。

我发现人的心真的非常奇怪，我们的心时常多么的顽固而依赖。我们依赖于父母、依赖于恋人、依赖于工作、依赖于金钱、依赖于体制、依赖于虚无缥缈的未来与希望等，这些被我们依赖的他人及外境，可能在一定时间一定空间内能够暂时让我们的心得到安妥，但可能过了一段时间或因某种机缘变化，我们的心又会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动荡折腾。比如原先深深触动心灵、心有灵犀的珍贵恋情，走进围城之后却让我们感觉味同嚼蜡；原先让我们感觉非常充实的工作，天长日久干下来却让我们升起深深的厌离心；原先觉得自己挣够一百万就会很幸福很满足，但有了一百万还想要一千万，有了一千万还渴望一个亿的小目标。

人的心就像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一样，无论坐得多么舒服，每隔一小会儿你总想忍不住动一下，调整一下坐姿啥的，以便让自己的心更舒服、更妥帖一些。心的持续无穷动态变化，这也许就是心的存在常态吧；而接纳心的动态变化、心的渴望焦灼、心的希冀盼望，不陷溺其中、不随波逐流、不逃避压抑，保持正念觉察、全然接纳体味，最终才会收获更大程度上心的安妥、释然与解放吧。

已故伟大作家史铁生在《命若琴弦》短篇小说中，描述了一老一少两位瞎子弹唱师徒渴望重见光明的故事。老瞎子当年听师傅说，只要弹断1000根琴弦，就能重见光明，当他最终发现这只是师傅安慰自己的一个梦之后，临死前又叮嘱徒弟小瞎子，要用心说书弹唱，只有一辈子弹断1200根琴弦，就一定会重见光明！史铁生在文中发议论道，“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我希望那位小瞎子能够勇敢直面自己的命运与真实现实，他表面上唯唯诺诺，但可能会在心里反驳师傅，“我信你个鬼啊，这个老头子坏得很！您为了所谓复明这个美好希望，这个想象中的美味胡萝卜，无形中浪费了整整一生的光阴，从来不曾好好仔细体味当下这一刻的生活滋味，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希冀……就算前进一万步，就算您真的重见光明，就算您真的衣食无忧、生活安稳、眼睛明亮，可依然会有无数烦恼在眼前等着您哪！心不安稳，执著外境，一辈子都不可能活得安稳。”

当然，这些类似心灵鸡汤的话语，我觉得挺好，但要想起到效果，还真就要知行合一、勇于实践，否则到头来还是一场假大空。要想真正安妥我们那一颗顽固而躁动的心，首要就要接纳它、理解它、体味它，不离当下、不离真实生活磨砺，来持续锤炼它、温暖它、抚慰它、安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