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红楼梦》第三回里,有这么一段脂砚斋的批语:
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
如果你觉得我引用这段话是在影射最近某部大卖的同时又被痛骂的电影,那么你猜对了。《小时代》这样的“青春偶像时尚时装大片”,在我看来,无非是将庄农进京式的臆想畅快淋漓地用电影表现出来而已。
但是,咳咳,请注意,尽管我不喜欢郭敬明,但我写这篇文章不是要加入贬斥与嘲讽的大合唱,相反,我想为进京的庄农们来说几句话。因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么多人去看庄农进京式的“小时代”,恰恰因为我们身处的,正是一个几亿“庄农”都争相进“京”的“大时代”。
他们要进的这个“京”,就是现代都市文明及其生活方式。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独自从家乡小城来到上海,站在外滩,遥望对岸陆家嘴的高楼丛林时所受到的震撼。虽然我的家乡也有一幢二十八层楼的高层建筑,虽然在此之前,我早已无数次在电视里看到世界上许多大城市铺满摩天大楼的样子,但当那么多高楼以一种充满逼迫感的姿态真切地占据着你视野中几乎从未被占据过的那部分天空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急切地想要投身其间、进入这高楼丛林去生活的冲动。
显然,当时真在这水泥森林里奔波劳碌养家糊口的人们可能只想着能有一个长长的假期,离开这城市,去享受山水田园。这是一个永远存在的围城困境。而我这个十几岁孩子对大都市生活的向往与艳羡,在他们看来自然显得又土气又幼稚。
其实,我的家乡离上海不过一百公里,同样属于经济发达的长三角,纵然如此,上海与我家乡的差距也足以让我这个未谙世事的少年惊叹不已。何况当年与我同龄、成长在内地小城、刚到上海时的郭敬明?
如今,而立之年,没钱但也见算过世面的我,纵然面对再繁华的都市,也不会再有当初的“庄农”的状态。但是,中国每年都有无数的孩子长到十几岁,他们之中有许多也都会像当年的我一样,向往更“发达”更“时尚”更“洋气”的城市,以及他们想象中的大都市的生活方式。他们很想进“京”,虽然未必都能成功,但正是在他们的不懈尝试中,现代文明不断向中国更深远的地方辐射。这是一种冒着土气、但却健康向上的力量。哈韩哈日哈欧美的洗剪吹,虽然可能哈得荒腔走板,但他们比那些反这反那的当代义和团可爱得多得多。
郭敬明是一个聪明的生意人。作为一个当年进京的庄农、如今有钱有名又见过世面的成功人士,他不会不知道真实的都市生活是什么样子。但他非常了解那些向往都市的少年们的心态。于是,他用自己的电影给他们营造了一个世界,一个符合他们想象的繁华世界。他的成功,自然也就水到渠成。而那些热捧《小时代》的少年,同样无可指摘。
再往大了说,我赞美那些把京城描绘得非常美好而心向往之的庄农,鄙视那些把京城说得还不如自己乡下老家的人,他们才是无药可医的撸瑟。都市生活,是人类现代文明的代表。而从根本上,我对人类文明的发展是持乐观态度的。我认为各种热衷于田园牧歌的小清新们,都患了一种可悲的健忘症——他们忘了人类几百万年以来在自然界里挣扎求生是多么艰难; 他们也忘了只有在现代技术文明的庇护下,无数弱不禁风、回到原始状态分分钟被虐死的可怜而无害的人类个体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现代文明,在当今世界,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向往现代文明,是值得赞赏的。作为一个现代文明的既得利益者,更不应该对那些尚在门槛外的少年们投去嘲笑的目光。这是一种最低要求的厚道,也是一种出于利己的自知之明——尽管嘲笑吧,时间不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这边,土气的少年们终将成长,把你们这些老朽扔到时代的车轮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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