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肇始至1998年底,中国人民银行多次降息,一年期存款利率从10.98%降至2.25%。快速的降息打得国内稚嫩的保险行业晕头转向,导致中国寿险行业出现巨额亏损。
中国保险行业的三大不良资产,首先是20世纪80年代的“长尾保单”,其次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乱投资”,但是负面影响最大的是最晚产生的“利差损”。
所谓“利差损”,简而言之就是给客户的回报过高,超过了保险资金的投资收益,使得保险公司出现巨额的亏损,最终影响保险公司的偿付能力,危及公司、客户和市场等三方参与者。
造成利差损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预定利率偏高,另一方面则是投资收益偏低。由于投资渠道的限制,以及投资结构的不合理,2005年之前,国内保险资金的投资收益连续下滑,其中有两年的整体投资收益率连续低于3%的“警戒线”。
接连的降息风暴,打得国内稚嫩的寿险业晕头转向。新产品开发赶不上降息的脚步,中国的寿险行业面临两难抉择:继续卖单,利差损越卖越大;收手不卖,庞大的销售队伍面对无米之炊,甚是难以为继。
1999年开始,面对降息之痛,以及巨额利差损,中国人寿、平安人寿、太平洋人寿三大公司各自寻找突围方向。
不约而同地,三大公司都推出了“保险保障偏低,投资风险部分或者全部由投保人承担”的投资型产品,成为各家公司“上规模、冲保费”的利器。同是投资型产品,三巨头的偏好不同:国寿最保守,选择分红;平安最激进,借助投连;太保则居中,启用万能。
不同的风险选择,亦选择了各自的命运。无一例外,投资型产品都以火爆开头。
2000年,太保开发了国内第一款万能寿险——“太平盛世·长发两全保险”,仅四个多月,保费收入就达5.3亿元。截至2006年,该万能账户累计资金已超过30亿。
但是,中庸的万能并不是最火爆的创新产品。
2000年年中,中国人寿个险渠道开卖第一款分红险——“千禧理财”,拉开了中国人寿著名的“分红险风暴”。其风头远远胜过传统型的保险产品而成为新宠。
头悬达摩克利斯之剑,平安马明哲苦寻解脱之法。
1997年左右,来自海外的总精算师、平安所引以为傲的“外脑”利伯祥拍马赶到,向马明哲献上了一计。他向马明哲介绍了海外市场正方兴未艾的投资连结保险。
这种新型投资型保险的奥妙在于兼顾保险和投资,不仅可以迎合中国投资者既要保障又要赚钱的心思,而且客户完全承担其中的投资风险,平安不用再为利差损发愁。相反,只要做好服务,就可以赚钱。
同时,由于当时的股票市场正处于牛市,而保险资金借基金间接入市的大门洞开,平安似乎已经看到一个无比光明的“钱”途。
于是,一个名为“凤凰计划”的投连险考察研究项目新鲜出炉。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凤凰是一种高贵的吉祥鸟,同时“凤凰涅槃”也寓意着死而复生、活得更精彩辉煌。
名曰“凤凰计划”,平安的苦心可见一斑。不过,这只凤凰不仅没能浴火重生,反而带来了一场火灾。这是建言的利伯祥和纳谏的马明哲没有想到的。这是后话。
两年之后,1999年10月22日平安推出了中国大陆第一份投资连结保险——平安世纪理财投资连结保险。这是保监会破天荒地以“会”的名义批准的一款新型寿险产品,而且据可查资料显示,似乎仅有这一次,通常寿险产品审批或者报备只需要下面的专业部门就可以完成。
投连一诞生就成为“明星”,一扫此前寿险产品设计的呆板。
产品结构上,平安的投连于保险行业中引入“伞形”投资账户——即同一险种旗下设立多个投资账户,供不同客户按投资需要和风险承受能力加以选择和转换。这种结构类似于基金行业的“伞形基金”,但是平安无疑比中国基金业领先。
运作模式上,投连险把保费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用于购买保障,另外一部分进入投资账户,其风险和收益都由客户承担。这样的设计使得平安完全可以挣脱利率变化的束缚,从而赚取稳定的无风险利润。毫无悬念地,于上海试销的投连成为平安攻城拔寨的利器。
2000年的中国股市基本上是一个单边上扬的市场,上证综合指数全年上涨了51.73%,深证综合指数全年上涨了58.07%。2001年上半年,股指依旧震荡盘升,上证指数半年间上涨6.97%,创下2249.77点的历史新高。
投连巧遇牛市,威力大增。受A股市场的刺激,平安投连险的账户收益率仿佛被打了一剂兴奋剂,连创新高。例如,设立于2000年10月31日的平安发展投资账户,截至2001年6月30日,投资账户投资单位卖出价为1.1946元,与设立时相比,增长率为19.46%,与2000年年底相比,上半年净值增长率为8.81%。
数字为证。1999年上海寿险年终盘点,平安保费收入首次超过中国人寿至近34亿元(占42%),中国人寿30亿元(占37%),太保约6亿元(占7%),友邦约10亿元(占12%),中宏人寿8000多万元(占1%),太平洋安泰约3000万元(占0.4%);2001年年末算账,平安保费收入高达65.6亿元,市场占有率51%,中国人寿巨跌至23%,友邦(14%)与太平洋(10%)则不分伯仲。
时任保监会副主席吴小平说,平安这是在第一个吃螃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意味着可能尝到甜头,也可能被螃蟹夹到。
一语成谶。平安是先尝到了甜头,后来却被螃蟹夹到!
于上海试点之时,投连尚在掌控之中。第一批700名投连销售人员,都是平安的精英,具有三年以上的司龄和保险从业经历。他们一旦被发现违规销售,将立即被取消销售资格。同时,平安还安排100%售后电话回访,设计了第二道防线。
上海试点之后,投连如野草般疯长,北京、南京、宁波等21个省会和中心城市先后开始上演投连大戏。久违的“排队买保险”场面再度显现。
2001年12月,平安PA18网站公开的统计数据显示,“世纪理财”的月收益率最高为4.87%,运作14个月已累计为客户创造16.14%的收益率。如此骄人的业绩,一直是平安的业务员游说客户最有力的佐证。
盛况之下,部分销售员的说辞开始变形——收益被放大,风险被缩小。一些不恰当的信息到处流传,例如,“一次性投入5万元,每年预期回报率如果是20%的话,30年后,连本带利将达1068.23万元”。销售乱象愈演愈烈。
到了2001年下半年,在清理银行违规资金、国有股高价减持、问题股地雷集中引爆等一连串打击下,股市大幅下跌,上证指数半年间狂挫25.79%。市场转头向下,投连账户也出现不同程度的亏损。数据显示,2001年,发展账户亏损454万,其中基金投资亏损305万;基金账户亏损6655万,其中基金投资亏损1972万。
2001年10月,保监会发布公告,针对新型寿险,例如投连、万能和分红保险,提醒消费者要认真了解产品特性,清醒认识自己将要承担的风险。这被认为是监管部门“对投连产品的风险性给予严重警告”。
2001年12月6日,《南方周末》发表了记者杜卫东撰写的调查《平安“世纪理财”:被隐藏了的亏损真相》。该文称,如果扣除买卖价差等各种费用,“0.67%的人赚了,99%以上客户至今入不敷出”。尽管其计算的方法,保险公司并不完全认同,但是,投连险亏损的情况引起了市场极大的关注。
人潮涌向平安福州分公司。不过,这次客户不是为抢购,而是要求退保。平安福州分公司的第一次“退保事件”被炒作得沸沸扬扬。很快,投连“退保风”吹遍了整个市场。到2002年上半年,投连险降幅高达36.04%,全国投连险退保率为4.9%。
平安的声誉备受影响,保费规模大幅下滑。面对这场可能危及公司生存的危机,平安不得不壮士断腕,除了拿出巨额真金白银进行补偿,马明哲亦亲自坐镇处置。在2002年泰国芭提雅明星高峰会上,马明哲以《百年老店,诚信为基》做演讲,对平安在投连中的失误作深刻反省。
平安总部成立了直接向马明哲汇报的危机处理小组,各地分支机构高度戒备,成立以一把手为责任人、由总经理室直接领导的投连专项工作小组,每天一会,发布投连简报和动态报告。同时启动中国保险史上最大规模的客户回访,逐步释放了风险,集体性诉讼案件得以避免。
对于投连之殇,平安认为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一群不恰当的人,卖给了不恰当的客户”。但是,这是全部真相么?
实际上,就在媒体追打之时,曾经有友邦的精算师撰文质疑称,就产品本身而言,投连同样存在重大的瑕疵——平安的获益可能多于客户。数据显示,第一代投连的费用普遍偏高。例如,主险合同包括5.26%的买卖差价、每月0.1%不等的资产管理费、投资账户转换费(首次转换免费,第二次按投资单位的1%收取,不得超过100元)以及退保费等。
这些费用远远高于开放式基金。或许有鉴于此,此后的新型投连险,绝大部分都大幅降价,部分公司的买卖差价甚至为零,完全和开放式基金类似。
由于初始扣除的费用偏高,如果按照标准缴费,客户第一年能够进入投资账户的资金相当有限。这样,即使平安在2000年和2001年上半年的投资赚了大钱,客户能够分享到的仍然是少部分。高费用显然会侵蚀客户中短期的投资回报。
2003年5月,保监会下发《个人投资连结保险精算规定》。平安等开办投连险的公司先后停止了原保单的销售。至此,第一代投连产品折戟沉沙,淡出市场。
投连危机是中国保险史上第一次因为产品问题而引发的公共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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