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女人 3

（接上回我生命中的女人2）

3．病逝

看护母亲，能看到良性的变化，那怕是细微的，其心情虽然不能和看护孩子同日而语，但毕竟是好事。眼看着一只碰倒的玻璃杯滚到桌子边，却又滚了回来，虽不可改变它的最终轨迹，但起码可以暂时听不到那声心碎的脆响。

然而，玻璃杯碰倒了终究会滚过桌沿的……

2月8日上午，母亲又一次中风了，这次更严重，发不出声，连吞咽功能都丧失了。

按我以往的习惯会毫不犹豫地决定送医院；如果我不是儿子而是一般亲戚，我会毫不犹豫地劝说亲属们放弃救治。但我犹豫了，而且不能说出我的犹豫。

我终于没打120，而是决定先打给老舅、两位娘姨。老大、我的妻子都没发觉我的反常。

长辈们来了，我那位如亲兄弟般的大哥(母亲的寄儿子)来了，我女儿也来了。但对于送不送医院，意见不统一。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人多好壮胆，人多难决断啊!其实我只要一个关键人的意见和我统一就行，但心里知道可能性不大。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么是精神可嘉，要么是无奈。

我只好提出一个方案，去找原来那几位医生，看看他们肯不肯接收，如果肯收，我直接叫120回来。那位主任真好，不光同意直接进病房，还同意尽量不进ICU。

电话中老大却说，“你回来再说吧。”

我走之后他们是如何商量的没人告诉我，而统一后的意见是观察到明天早上再定。这样的“决议”，放在一个病人身上是致命，放在一个国家层面是祸国殃民。而事后居然没有人指责我对这个决议的认同!

我清楚，“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就是针对中风病人说的，但不适用于我当下的母亲。

第二天情况更坏了。老大倒是想忠实地执行昨天的决议，但我提出把老舅叫来。老舅一看，犹豫了，最后也无奈地放弃了昨天的意见，附加条件是买点蛋白挂挂，争取拖过年。那就执行吧，谁叫“天上老鹰大，地上娘舅大”呢。我父亲健在的时候，娘舅也听我父亲的。据小娘姨说，我外公去世，送殡是摇船去的，回来时，我父亲说肚子饿了，就带几个男人靠岸去吃饭。这是很犯忌的，但谁叫我父亲不光是家族之主，还是一村之支书呢!(父亲在天有灵，莫怪我不敬，如果真是这样，您老确实做得不够恰当。)现在父亲不在了，我只好听娘舅的了，当然仅限有关母亲的事。

后来在说起长辈的话题时，我对我的表妹表弟们(我的表弟普遍不如表妹聪明，故女士优先)说，“你们也快做长辈了，怎么做好长辈是有讲究的。长辈能得到晚辈的尊敬，不是因为你是长辈；有些话晚辈不好出口，长辈要做好代言人，做好了你就是一把能挡唾沫星子的老黄伞。”表妹们颔首称是。

2月12日上午9点38分，那一声心碎还是响了。

《安娜卡列尼娜》开篇就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斗胆修改一下：“幸福是各式各样的，不幸才是相同的。”人生之不幸莫过于失去亲人，失去亲人的悲痛只有程度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母亲去世的情境我实在不必絮叨。再说，我是男人，我不是祥林嫂!

丧事办完，第二天就是除夕。有人说，你娘真是照顾你们啊，再拖一两天，这年怎么过啊!人家没恶意，我只好苦笑地点头，但却有些腹诽：难不成这也算幸运？乡里乡亲就这样，有时好心得让人受不了。母亲病危那几天，老家居然有人来“陪夜”(吊唁)。

接下来是逢“七”祭。“头七”下雨，听着冷雨敲窗，我填了一首《钗头凤》：“寒冬雪，忧心裂。昆仑仙草无能窃。娘亲别，阴阳界。再无趋谒，再无取悦。诫、诫、诫。//情悲切，夜呜咽。苍天泣泪倾盆泻。春风掠，乌云却。飞登明月，父携仙阙。越、越、越。”

“五七”要“花(烧)”大量的纸锭，这是妻子的一个难题。我们的亲戚都在老家，一时帮不上忙；靠当天折不了多少。思量了一天，我对妻子说，如果我请到40个老太太折半天，够不够？妻子说应该够的吧，但哪里去请那么多人呢？我和盘托出：我和你，每天4小时，连折20天……我差点说出，吾与汝毕力平险，可乎？

当晚就试。为免单调，我在电脑里翻出评弹《玉蜻蜒》，这是以前给母亲听的。听江文澜演唱智贞哭贵升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根柔柔的丝线慢慢地将你的手指一根根绕起来，越绕越紧，绕到滴出鲜血，痛得你心里舒舒服服为止。

就这样，点上一枝香，两人促膝对折，一回书正好完成一刀。算一下完不成。妻子说还有一种折法，两张合起来，又大又快。略一算，可以完成一万两千个纸锭。妻子听后第一次称赞我是个读书人，是有用的读书人，这难题居然被算没了!自此，白天晚上，折锭不已，嫂子感动了，逼着老大一起干。

正月十七，逢母亲“三七”祭，填了首《村意远》：“拭干珠泪少一人！相有神，话无音。香绕烛摇，折锭祭慈亲。银纸万翩思不尽，锡满指，泪沾襟。//夜来入梦见严君。笑吟吟，嘱殷殷。醒却无踪，洗面泪千痕。借令紫云归玉岫，延双鹤，赴昆仑。”发给女儿看，女儿回复道：看看要哭的。我回：看来诗人都是骗人的，我写的时候可没哭。

其实除“泪沾襟”、“洗面泪千痕”是夸张，结尾有点浪漫色彩外，其他都是真情实景。确实梦见过父母，而且父母毫无病态。

我们终于在规定的日期前超额完成任务，数字化表示，我们一共用了30000张锡箔，折了15000余只纸锭。若干年后在乡亲们的传言中可能会成为传说。

2018-05-15 (下一回我生命中的女人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