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我生命中的女人 6)
7.儿子
老大享有母爱六年了,也该轮到我出生了。
这期间,父母两人似乎又心不在焉了。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居然脱空了六年!这个疑问在无意间听母亲和别人说起时得到了解答,大意是母亲一心紧衣缩食筹备造房子而无心其他,况且那段时间粮食渐渐成为头等大事。也有过一次“意外”,母亲硬是用多种近乎“自残”的手法将我二哥(我母亲说她命宫里只有儿子)流掉了,原来母亲说我“还好是老二”是有出典的,我差点成了老三(并非不将姐排行在列,只因她是女孩)。
我不光差点成为老三,还差点夭折在起跑线上。
怀我的时候,母亲想故技重施,终于被外婆发现,这次,外婆以保护身体的理由劝住了。外婆说不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之类的话,估计能说“身体是造房子的本钱”,这样,母亲才打消了不让我出生的念头。据说我是掉在马桶里的(这决定着一个人今后的发展格局,但不是我能左右的),母亲有可能受到了惊吓,居然又不想要我了,叫父亲将马桶盖盖上。父亲说这小子来得蛮巧,正赶上分夏粮(小麦上岸),母亲才勉强作罢。还好有亲爱的父亲在,否则我就不是“我”了。
母亲对我另眼相看缘于一次带我到苏州看病的经历。
她将熟睡的我放在了车站的礼拜凳上,路过的几个城里女人看到后一阵惊叹:“这个小孩怎么这么标致?”问我母亲,“你的?”母亲点头。城里人愤愤不平:“乡下人怎么生得出这样好的孩子?”母亲的自尊受到极大的挑衅,生怕被人抢了似的抱起我,怼了人家一句:“乡下人为啥不能生标致儿子?”城里女人讨了个没趣,不甘心败在乡下女人的嘴上,走前不忘甩一句:“喔呀呀,希奇不煞哉!”从此,母亲以我为荣,当然也仅以我漂亮这一点为荣。
带我到苏州不是去旅游,是去针灸。城里有一个诊所能治我的腿疾,只是收费贵,一次3块钱!1960年,3元钱是什么概念,有点年纪的应该有体会,没体会的可以去换算,经济方面我没天赋,恕我偷懒不算了。
为了我的病,母亲还请了算命先生,前半段听上去好得不得了,后半段就让人沮丧了,主要是说这孩子养不牢,如果养得牢,也一定要带破相。
明知是江湖诀,但母亲愿意相信。我也愿意相信,如果我是有来头的,那么我有可能一直在关注这个家的悲欢离合,只是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降临,结果错过了当老大,也就失去了避免母亲决策失误的机会;终于下定决心了,结果“下”得太快,可能在空中划出过一道亮光,不光自己掉在了马桶里,还把母亲吓着了,所以母亲又不想要我。不能成为老大,在帝王之家往往是很危险的,很可能被太子灭了,不过我哥仁慈,即使当了太子,如果没有卖婆之流的撺掇是不会下死手的;当然也有可能我受人蛊惑想争夺老大位置而自取灭亡。想想真可怕,还是生在百姓人家吧。
母亲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告诉我呢?她就不怕将来我不孝顺她吗?我想,她可能就是要我相信一点:儿啊,这就是命,怨不得谁!可是,母亲这话对我来说,影响远不止这一点。有时我仰望星空,觉得自己肯定是天上哪颗星宿下凡,注定要来干一番大事,甚至还觉得我不会死。这样的自信随着年龄的增长,如同一棵树,春天茂盛的绿叶已经被秋风吹落得所剩无几了。有时看着阴雨绵绵后泥泞的路面,感觉一切都是错误,我是在错误的时间来此尘世经受磨难的,至于产生“错误的地点”的抱怨,一直要到因农村户口而失去很多资格时才滋生。
经过苏州那家姓殷的私人诊所的针灸,我能站立了,但右脚肌肉萎缩,一瘸一拐地严重影响别人的视觉效果。还好,有张漂亮的脸,所以我后来给自己定位,我是次品但不是废品。变成次品不是父母的问题,刚出生时我一切都好,阿姨(母亲的表姐)很喜欢,想要把我过继给她,周岁后出了意外,过继的事就无限期搁置了。
意外缘于一次高烧。蒋先生(村里唯一的医生)在我小屁股上打了一针,我就被放在外婆家了。晚上母亲接我回家时,外婆对她说:“今天不对,以前很乖的,今天一直哭。”母亲抱过来,发现我的右腿像断掉的一样。找蒋先生问,蒋先生认为,他打的针是治高烧的,腿的问题和他的针无关。那时又没维权意识,也没维权机构,我父亲也没产生过利用手中权力的想法。后来都说是“小儿麻痹症”,相似的病例很多。没有经过鉴定,真的很难说,即使是那病,蒋先生的那一针起码也算是个诱因,放到今天,不作点补偿是说不过去的。父亲也认为蒋先生一毛不拔是说不过去,不仅那一针是他打的,还因为我曾祖父对他有恩。他当初来阳澄时,只有一只药箱,一个烫了头发的女人,女人手臂上挽了一个包裹。收留他们,并帮他们开起诊所,曾祖父是首功。应该说,有了我曾祖父,然后才有蒋先生在阳澄的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生了二男一女,造起了乡下没有的洋房,还有水门汀的地面。但是蒋先生不感恩,更不想承担责任,他肯定担心,一旦承担,有可能要承担我一辈子。其实他多虑了,我父亲连面都没出,母亲后来也没说过二话。但母亲背后说,“行啥良心,过啥日脚”,此话似乎成了谶语,蒋先生那个很漂亮的女儿眼看要开花结果了,却不知何故竟上吊自尽,小儿子后来精神失常。我父亲后来说,其实蒋先生没什么医术,连赤脚医生的水平也没有,充其量会量个体温,打个针。“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叫他看病呢?”我问,父亲说,他搞得到青霉素。后来青霉素不希奇了,蒋先生的神话就穿帮了。
苏州去针灸终于没能坚持下去,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一点也不怨恨。一周去一次,一次3元钱,外加车旅费,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母亲解释,主要是父亲被调到南片去做书记,没有时间。母亲又不识字,苏州兜不转;还有农忙,这是乡下人的桎梏!
残就残吧,有了破相起码可以活着。但四岁多时,我开始表现出一些潜质让人称赞,母亲渐渐自豪起来,如果她有文化,那她肯定会说,她对老徐家的基因改造注重的是内存素养,而不是外表。
赞美来自我家隔壁姓蒋的地主。我的小眼睛里,他就是个好玩的老头,长得很有特点,会拉二胡。我常常忍不住去听他拉,听众也就我一个。母亲一再关照,坚决不能吃他们的东西,但“听”应该可以的吧?一个四类分子,有一个村支书的公子做听众,对蒋地主来说应该算他三生有幸。一个愿拉,一个想听,发展下去,这个故事好像要向“音乐无阶级”这类比较高雅、小资的方向发展了。是老头自己作骨头,偏要将故事拉回到有关阶级斗争的通俗文学上来。看我听得入迷,老头吊我胃口,停了手说:“猜猜看,我今天看见一个小孩,很奇怪,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你阿晓得是啥人?”我很快回答他:“我也看到一个奇怪的老老头,瘦么瘦格,还生个大鼻子,通红通红的……”我不高兴地走了,差点说出“像只瘦狗”的骂人话。蒋老头后来对我母亲一个劲地称赞,说我居然不骂人,不吐唾沫,“小小年纪涵养功夫超过大人,不得了!”算他拎得清,主动告诉我母亲,我既然能对付他这番话,他应该清楚,我肯定能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父母。我这点本领我哥领教过的,有几次他挨揍就是我如实汇报的结果,哥说这叫“嗲嘴”,是叛徒的行为,我当时还不懂什么叫叛徒,只知道不能骗父母。蒋老头不愧是地主,抢在我“嗲嘴”之前澄清此事,摆到台面上说,充其量是在和我“白相相”,也可以说是帮我父亲以反面角色的身份测试一下“接班人”的智商。
蒋老头的玩笑虽说比较小儿科,但一老一小都没说破,还算有点技术含量。当着面以身体缺陷作名字叫的,那就显得没文化了。村里有一位姓曾的,好像和我父亲关系不错。我都超过十岁了,他一见我还叫“小坏脚”。看他是我父亲同辈,先前还只当没听清,后来我就失了涵养,拿他的绰号直接回敬他。因为没了好感,就连他那漂亮的女儿我都不感兴趣了。父亲听说后,嘿嘿一笑,吐了一个字:“该!”母亲脸上有了阴云,估计她是怕我把未来的老丈人们都得罪了。
以别人的身体缺陷取笑人,这类现象当时司空见惯,做的人没意识到会给人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刚上高中时,同学间还不熟悉。有一次我从宿舍去教室,走廊里有好多镇上的同学在闲聊。有个同学看见我就喊:“一二一,一二一……”他的方法比赵本山早几十年,或许他俩有相同的艺术细胞。如果我是范伟,我就会按他的口令一步一拐地转起圈来,可惜我不是,更不是在上春晚,因此没有义务协助那位同学完成这精彩的节目。我目不斜视,朝着教室走去,如入无人之境。那位同学后来还问我抄过作业,显然他是不计较我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也或者说他已经记不得了。
为什么伤害过别人的人反而容易忘记?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得出一个观点:坏事做多的人容易淡忘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做得多了,所以也就记不得对谁做过什么事;难得做坏事的往往记忆深刻。
对于同学的嘲弄,当时很生气,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有多么伤心,在同学中重提一下是把它当下酒菜看待的。伤心的是自己尊敬的老师不经意间也做出类似的事!有一次,我去办公室交作业,听到里边几个老师在聊点什么,隐约感到味道不对,就放缓脚步。原来他们是在“统计”学校有多少个腿脚有毛病的学生,可能漏了一个,有人补上了,便暴发出一阵笑声。我听得最清晰的是我的数学老师,她的声音本来觉得很好听,但这次听到却觉得十分的尖利。虽然不是指名道姓在说我,但我肯定,我没被漏掉,没漏掉也许就有她的功劳。我退了回去,如果我进去,不晓得他们会 如何收场?也许他们不是故意的,但在我听来,这个笑声特别刺耳,这是我两年高中生活中最伤感的一件事。同学可以有少年不懂事的理由,你老师应该有点恻隐之心吧!四十年后同学聚会,我在《在路上》和《九·二四活动散记》中以满腔的热情表达了对同学情的怀念和对老师们的感恩,文字中已将不快的记忆和伤心的经历剥离了,留下的都是美好!
这个经历后来成为我当老师的警示:我可以水平不高,我可以批改作业偷懒,但坚决不能伤学生的心!
老大说我会“嗲嘴”,其实我是有选择的,像这类令人伤感、气愤的事我不会告诉父母的,因为他们听了只会伤心。母亲即使知道,伤心归伤心,也不可能去向别人宣战,而把好“人缘”毁掉。这是她的原则,不要说我,即使是作为家里的长子,我哥也同样得不到这方面的庇护。
老大有一群伙伴,母亲背地里一直称他们为“搭鸡精”(读了《封神榜》才知是“妲己精”),因为老大一般不会主动做坏事,但一被他们“搭走”,那绝对不会有好事。有一次,老大和他们去人家的竹园里偷笋,拿到我家补充能量,用了两个鸡蛋,喝了烧菜的黄酒。母亲一回家就发现,自然就问我,我自然如实汇报,老大就挨了一顿屁股。“搭鸡精”泛指一个角色分明的团队,统领是“天哥”,军师是“剃头匠”,先锋是“白胚”,我老大叫“戆张飞”,只好排副先锋。几位绿林好汉头天的酒没喝够,第二天想来个精彩回放。没叫上“天哥”,是因为有军师,军师要跳过统领是因为统领家的竹笋更多。这一次事情闹大了,统领直接扛了把锄头把我家的破门砸了个洞。统领不去砸那几家的门,专砸我家的门,说明那几位已经做了“叛徒”,老大这下就是跳到前浜港里也洗不清了。这次不用我“嗲嘴”,面对门上的洞,老大想坦白从宽,结果被母亲拦腰一挟,挟到“天哥”家门前,一阵鬼哭狼嚎,直到“天哥”娘也将自己儿子打了几下,母亲才住手。
母亲没文化,可心里明镜似的。我的委屈和老大的闯祸性质是不一样的。老大的事不光涉及人缘问题,更关乎社会影响,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父亲哪。至于我的委屈,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且母亲有把握通过她的疏导使我的心里充满阳光。她的绝招就是——“忆苦思甜”,实际就是讲过去的事。不要小看母亲这一招,也别以为我傻得老是中招。母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的委屈有你爷爷冤吗?你的委屈有你父亲大吗?
我认识到我的委屈不只属于我一个人,要到08年奥运会时。外国记者发现,奥运会期间,大街上一个残疾人都没有。事实再清楚不过,“北京欢迎您!”肯定不属于残疾人的责任。残疾人要参与,就等残奥会吧。世界级盛会上看不到,各级领导中的残疾人也几乎看不到(残联不算,残联的领导岗位健康人不好意思坐;有些领导干部的残疾,是战争造成的,属功臣级的,再说致残后,职位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按我们的习俗,罗斯福、金大中都不可能当选为总统。在中国,弄个残疾人当领导人,健康人情何以堪?这当然是中国的国情,也应该算是中国社会诸多问题中的一个,由此说,我应该谅解有关老师的。
母亲不是不关心我,是她实在不允许自己心有旁鹜。她不太想要的来了,她最想要的却珊珊来迟。
2018-05-23(下一回我生命中的女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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