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在世,有一夜烈酒温喉,已是足矣,哪敢再多求什么浪漫。
——题记
一、
京华楼台,几盏灯火又一年。
南道口的通缉榜上,柳眉细眼高鼻梁的死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好几年了,刮风下雨,人脸已经模糊,就在前几天晚上,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偷偷摸摸把榜揭了。
没人在意,京华城里不养闲人。我坐在酒楼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灯火繁华,心下叹息,好一个“皇城不夜”。
我只是一个店小二,整天伺候官僚的酒肆,弓腰时还不忘要看着官爷的脸色。脸上要堆着笑,不要显出精明的姿态,憨憨然最好不过。索性我生得一副团脸,腮帮子上全是肥肉,也算是所谓福分了吧。
大清朝光绪年间,慈禧太后执政,因《辛丑条约》签订之事于西安重回北京。
现在是壬寅年正月,也就是《辛丑条约》签订的次年。爆竹声与大雪摻在一起,倒是喜庆。靠近皇城的地方,雪却被扫得溜干净。
正月里还没到十五,想起江南的家,我也是一声叹息。
正想着江南,一位官爷便来了。
我急忙起身,招呼着。一抬头,我僵住了——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主和派大臣田魁。
“温一碗酒。”他说。
“哎,哎。”
看到他,我心里还是一惊。田魁顺着慈禧,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如此面无表情。去年菜市场时听到他的一声声“斩”,格外坚决,被杀的都是《辛丑条约》签订时洋人提出来要立即斩杀的大臣。
酒很快端了上来。他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看得我心里发怵。
我替他斟了首杯酒。
他闭上眼睛,只管慢慢喝。
我摸了下脖子,人皮面具严丝合缝。还好,还好。
“乐空陵。”田魁依然闭着眼睛,叫的却是我几年前的名字。
心脏骤缩,这个名字,我几年没听到了?田魁用意为何?
屋外灯火辉煌,映着月光。那些年还是回不去了。
二、
睡觉前我都会看着镜子,揭下人皮面具的我柳眉细眼高鼻梁,和通缉榜上的人一模一样。
在我弱冠之前,一直身居江南老家。帮着邻居胡叔叔铸剑,对着剑体要锤打六万多次,以竹试剑,竹的密度近于人骨的密度。
父亲靠打渔为生,养起四世同堂的一家子。
说我最喜欢干的事儿,便是梅雨天在屋檐下听雨,好像永远会在那里听下去。
但是终究是好像。
那天上山跟着胡叔叔试剑,回到村里几乎不见一人。田魁的脸,我永远会记得。他们被狱卒押着,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家的次子犯了疯癫,揪着田魁的辫子不放,硬是要咬断,被狱卒乱棍打死。
我惶惶然不知所措,最后胡叔抚养我及了弱冠。
后来执了一把剑闯荡江湖,在不惑之年,清辉撒一地的时候我突然泪落满襟,江湖中人分分合合,梦里依旧是水做成的江南。
铸剑,我铸不好,实在气急,竟“哇”的一声哭出来。胡叔也不劝,只是拿起锤子,教我这一步怎么办,下一步怎么办。
“人生在世,有一夜烈酒温喉,已是足矣,哪敢再多求什么浪漫。”胡叔叹了一口气。
为了求一夜烈酒,我一人持剑劫了狱,一口气放走几百人。
田魁带着人围了我的时候,我居然放声大笑。
从此,从此就没有酒了。再也没有这么痛快的酒了。
活要活出醉姿,要投入,不管是什么事,好事,赖事,精忠报国的事,丧权辱国的事。
我终究没有被斩,倒是被放了出来。
从此再不见明月天涯,也不见幽篁成海,唯一的东西就是世俗。
人活累了,就要拣拣当初不喜欢的东西了。
三、
他们押着我,一步,两步,前面就是问斩台。
田魁闭上眼睛背过身去,一声声“斩”字才破空而出。
只是快马来报懿旨,命停止斩杀,我才免去死罪。
看他面无表情地喝酒,我对他倒是生出几分敬意。
酒楼管家昨日垂首恸哭,未及弱冠便离了家,也不知大院子里家道如何,香火如何。
年少活的是整个世界,独独不包括家,年老活的是家,独独留了世界不算。
当年凭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劫了狱,到后来酒楼上也是菜板功夫。
只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天天看官爷的脸色,这足够恶心。
可是再恶心,也要做,这是一种活法,不再弃世的活法。
对于田魁,我恨他,也敬他。不能表示什么,任何一个动作都会为了他的活路而堵了我的活路。
脸上铺的这张皮囊就是我,我没有那张柳眉细眼高鼻梁的脸,那张脸,看了京华城几年,风雨之后面容早就模糊不清,被官爷撕下去了。
既能醉了一夜的烈酒,又有何不能醉下去半个浮生?
从此与前尘背离,为了总会有点意义的生。
我便默默看着田魁吃完酒,一点一点走进历史中。
四、
“官爷,您要什么呀?”
“哎哎,好嘞——小的这就拿酒来!”
“官爷慢走——”
乐空陵,江西吉安人,常年江湖第一侠客。晚年却做了店小二,听说那把削铁如泥的刀被安置在厨房里,也许只有它才能证明他早年的身份。
只是前尘往事,当如梦如烟,醒了就当忘了,在将死的时候拿出来想一想,人活一辈子不容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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