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在一个群里聊到“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我谈到现在很多人还是将汤显祖的这两句诗当作赞美徽州之辞，以致不少徽州的景区也拿这两句诗作为广告之语。事实果真如此吗？
先看原诗：“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诗并不复杂，只有短短四句，但“诗无达诂”，解读起来却颇费周折，甚至有两种完全相反的理解：一种认为是对于徽州富裕的赞美，并为自己一生无缘到访徽州而遗憾；另一种则认为这是对于徽州充满“金银气”的不屑，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想到徽州。
解读一首诗，首先要看作者的用意，因此我查阅了徐朔方笺校的《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此书第十八卷《玉茗堂诗之十三》里收有原诗，题目并非后人所改的《游黄山白岳不果》，而恰恰是被后人常常当作“诗前小序”忽略的《吴序怜予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从题目的表面意思上，应该可以这样解读：友人吴序看我境遇困窘，劝我到黄山、白岳（齐云山）一游，未能成行。至于为何“为黄山白岳之游”，就能纾解“乏绝”，从此题目中并不能完全看得出来。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好在时人已留意到这个问题——明天启间苏州人沈际飞刻印过汤显祖《玉茗堂诗集》十三卷（崇祯九年），对此诗有一评语：“序亦是妙人。闻说金休宁谒选者百计营之，而抽丰者往往于此取道。临川诗，一帖清凉剂也。”沈际飞生平虽不可详考，但根据他留下来的文字，可知他与汤显祖关系非同寻常，曾评点过汤显祖的诗文和剧作，“其中对《四梦》的评语，能道出汤氏的创作意趣”。（《中国古典编剧理论资料汇辑》，第87页）此评语有个关键词“抽丰者”，堪称理解汤显祖那首诗的“密码”。这个词在明代应属“流行语”，如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香市》中就有记载：“时杭州刘太守梦谦，汴梁人，乡里抽丰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词馈送。”由此可见，“抽丰者”即以各种名目向人索取钱财、捞取好处，俗称“打秋风”。回过头来，我们再结合沈际飞的评语，可以看看他对于汤诗的理解：当时徽州非常富裕，其中白岳所在地休宁甚至有“金休宁”之誉，因而很多“抽丰者”都趋之若鹜，想找点门路或机会，但汤显祖却明显不屑于此，“一帖清凉剂也”便是此谓。
这里可能要再补充一下汤显祖写作此诗时的现实背景。按照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的记载，此诗写于汤显祖辞去浙江遂昌县令之后，即万历二十六年（1598）之后。汤显祖于万年十一年（1583）参加会试，渐入仕途，历任南京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等职，但却“偃仰澹泊历落隐映者”，无心政治，终因仗义执言、上书皇帝而遭贬。后来，汤显祖干脆辞官回乡，专心从事戏曲创作。这可能也就是吴序所理解的汤显祖“乏绝”的由来。
书香花苑。
而很显然，汤显祖并不以为意，内心也瞧不起那些唯利是图、蝇营狗苟的“抽丰者”。因而，当友人建议他到徽商云集、财富纵横的徽州去找点机会时，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关于这一点，其实很多徽州人早有认知。明朝歙县潭渡人黄白山曾作《黄山白岳歌》，其实便是对于汤诗的解读：
黄为山，白为岳，灵区绝境天所作。黄者金，白者银，动心骇目俗所云。新安宿称好山水，自昔名流得之喜，岂知今之守令反攒眉。所苦秋风刮人耳，无端我郡山以黄白称，致令慕膻之辈群向此中行,干谒有司盛嘱托，纳交巨室相逢迎。彼之黄白其实，此之黄白其名，岂不辱我泉石、污我山灵？临川先生汤若士，罢官林下贫似洗，一生无梦到徽州,其人其品可知矣。先生本具丘壑姿, 独发此语真似痴，山中若得斯人至，必有石破天惊绝妙辞。噫吁嘻！黄山白岳，游者接屣。先生至此 ,能令公喜。
此歌之前，作者还有一段注语：“偶阅汤若士先生一绝云：‘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因作此歌，以叹其高，且为山灵解嘲。“（许承尧《歙事闲谭》）
黄白本无辜，后人趋附之。由此可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乃是汤显祖抒怀明志之作，指斥钻营攀附，无关徽州山水，亦非赞誉之辞，以之作为徽州的广告语，显然是不明就里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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