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间,有些过程,在发生时的某个瞬间就意识到,对于未来而言,此刻是不可复制,且必然会被不断怀念,在未来某一时刻触发对过去的滚滚追忆。
标题或许可以这样说:多年后,当我面对人情淡漠纸醉金迷时,一定会想起和弟弟去秃山放风那个遥远的下午。
时隔十七年,全国又一次陷入大规模爆发的瘟疫困局。尚未确认所有感染病例和时值春运的人口迁移,使各个城市至村落陷入恐慌。闭门不出,成为抵御这次病毒的主要措施。
于是难得新年这几天,全家能齐齐聚在一起,在我们出生成长却已经破落衰败的地方,紧紧依靠。或许是最后一次,明年再来,也许已成故土。
就像将悬浮无规律的大量粒子集聚至一点,再向四面八方定向射出,不同向射出的粒子,下次齐齐聚在一起,便不知是何时了。我很怕,我们此刻就是因病毒压力而聚至一点的粒子。
在家闷了十天了。
国内的城市几乎都是空城。
好在我这破落衰败的出生地在这荒郊野岭,毗邻群山。
周围的邻居我不认得,不知道他们搬没搬走,但夜色袭来时,他们的屋子从不亮灯。
有家邻居我记得,记得他家那两扇黑黑的大木门,我问弟弟,他家还住这儿吗?
弟弟没说话,指了个方向。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是他家的玻璃。
不规则的碎裂纹路,丢失的玻璃片,还有窗下高到没了窗台的狗尾巴草。
印象中,他家有只小土狗,好像守着这座山一样,把持着上山的路。
有家邻居我印象深刻,他家养猪,而且他家的孙子孙女与我同龄,脑子发育不健全的年纪,一起在幼儿班吃酸菜。
我问奶奶,他家还住这儿吗?奶奶有些轻蔑的笑,讲他家是如何因为品行不端“家破人亡”的。
人迹罕至之处,是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存在,也是病毒不知道的存在。
姑姑放家里那只看门的金毛去撒欢,我向来喜欢这种自然和谐的画风,急急的跟着狗跑了出去。
它让我看见了那座山,满目疮痍的山。伐光了山脚的树,积雪落满了本应该平坦光滑的山脚。
怎么会光滑呢。
我记得那里有数不清的浅坑深坑,野草密密的压住人为的痕迹,使得这人为的痕迹也自然的融入了这座山,变的奇险又可爱。
但如今不是。
野草来不及生根,大雪也没能抹平。那些新出现的,刻意的起伏,连同那间新盖的洗煤厂,以非语言的形式通知我,这里不是你的,这山也不是你的,你已经是过去时了。
洗煤厂门前栓了一只特别凶的土狗,守住了上山的路。像极了那两扇黑木门前的土狗。
我怎么肯呢?
幼时我爱这座山,它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作文,随笔当中,甚至仿着敬亭山,写了首《坐看大恒山》。
大恒山是这个地区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今叫做秃山,也未尝不可。
好想上去看看,奈何胆子只有芝麻大小,于是对高壮宅的弟弟难得语气变软的哄着磨着,捏肩捶背,央着他陪我同去。
他或许是对我的转变受宠若惊,又或许是怕拒绝我会遭到强烈的报复,终于同意上去转半小时。
多年未去,对它的记忆仍停留在幼时,于是我像长辈给孩子们讲那些遥远时代的故事一般,啰里啰嗦的跟弟弟讲我小时候和这座山的故事。
我跟他讲我采野味的能力全家第一;
讲三岁时和姐姐随着傻舅老爷上山,回家路上一脸茫然的差点被奶奶捶到吐血;
讲奶奶从小让我下山捡松树枝子回家烧火;
讲在他出生前爷爷有只特别喜欢的大狗,在山上被人偷了去;
讲有一次在泉水附近看见细草曲曲的浮动,想来是有蛇。
弟弟说他没捡过松树枝子,但他跟奶奶上山砍过架条。
我震惊的看向他,他比我优秀这么多吗?
他对上我难以置信的眼神,然后默默移开视线:“咱奶砍树,我在旁边坐着吃零食。”
“那你不砍吗?”
“我不砍啊,咱奶胆小,怕山上的坟包,我是帮她壮胆的。”
如此我心里平衡些了,我还是那个最优秀的。
弟弟说,他好像不记得那条叫做“花丹”的斑点狗,但他记得有一次爷爷又是带狗上山,那小笨狗失足掉进大坑了。
弟弟又说,他在山上见过真蛇,并惊讶于我那么多年都没见过。
秃山秃秃的,没了树木的掩护,那些曾经阴森森的坟包,全部暴露在视野里,不过不像坟茔地,倒像垃圾场,有些让人发笑。
那些地下的前辈们,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展露在世人眼前,被这样描述进文章里。
弯弯曲曲的走上正经山路,是来回上坟的人踩出来的。两边是还算厚的积雪,已经结成小颗粒的冰晶,踩上去是酥酥的声音,像盐一样。
下午两点是阳光最好的时候,没了树木的遮挡,直直的射在雪上,发散的反射出来更加刺目。
太过明亮了,一点山野的神秘都没有了,任何山林怪谈都无法激出我的恐惧,但仍然和弟弟一样怀着敬畏之心,靠近那些小坟包时绕开走,对那些不留神路过的,点头弯腰说无意冒犯请原谅。
弟弟随手捡了个桦树枝子,一路走走戳戳,无意发现留下的形状怪异,便认真起来,故意印出奇怪的痕迹,伪装不明生物。
我也挑了根长树枝拎着,超强的防卫意识使我在这种极度放松的情景下也没彻底放松。
说说笑笑间左顾右盼,仔细林子里除了我们会否有其他人或物的存在。
“姐你看!”
弟弟指了一下路边,是画在雪地上的一个笑脸。旁边是一条向上踩出来的脚印,终点是座坟。
看来给这座坟上香的人里,有个和我们岁数相差不多的人。
弟弟用他那根大树枝,在人家的画上添了几笔,成了个模糊的表情包。
“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一面吐槽,一面在旁边的空白处画了个鬼脸。
我记得这个鬼脸是好多年前看新闻,播报国外有个逃狱的犯人在囚房墙壁上留下来的。镜头扫过,一眼就记住那个有些诙谐的鬼脸。
“我画的是那个滑稽表情包啊~”
弟弟又在鬼脸旁边重新画了一个,倒是传神。
“这个画的好哎!你站旁边,我给你拍下来!”
沿着路继续向前走,已经过了秃的地方了,算是走进真的林子里了。
“快到三八沟了。”弟弟告诉我。
“哎?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这块的树啊。”
“?”
弟弟指了指前方那片又细又矮的松树林。
“这儿的树是刚栽的树苗吗?”
我想起弟弟没搬到城里之前经常和奶奶来三八沟背泉水,所以对这里才这么熟。
“不是刚栽的,好多年了,这种松树长的慢。”
我有些不想往里走了,路弯弯折折,两边是半高但细密的小松树林,远远看去没有尽头。
虽然冬天树叶落尽,视野还算开阔,但路窄曲折,一旦有事情发生不易逃跑。夏天树叶长出来,曲径通幽。
“别往里走了,回去吧,里面有点深了。”
弟弟好像这一路被我勾起了兴致,正准备继续往里面走,听到我突然的制止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转身。
返程总是很轻松的,那些去时隐藏在欣喜之下微微涌动的警惕和不安,在返程途中烟消云散。因为知道我们走过的路是极安全的。
山上好像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空气很好,阳光很好,弟弟很好。
路过白桦树,不由得想起白桦林。
“你会唱白桦林吗?”
“不会啊。”
“那你听过吗?”
“emmm应该听过吧。”
“那我给你唱,你听着哈,我记不太住词~”
走音不是意外,跑调亦是常态。
“静静的村庄 飘着白的雪,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
一首悲壮凄凉的歌到了我的嘴里,也生出喜感,不听词,谁也不知道我唱的是白桦林 。
疲惫和紧张,不仅仅是来自去时对未知的恐惧,也来自由来已久但从未被释放过的,一直压抑的情绪。是来自城市,来自人群,不断的谨慎和警惕,过分的防卫意识导致的长时间紧绷。
这一切随着我跑调的歌声,烟消云散。
对啊,没有人,只有我弟弟。
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放声嚎开,好像想让林子里的鸟都听得见我的歌。
没有回音,疏松的雪吸走了我的破音,也没有麻雀松鸡回应我。
开始撒欢,开始举着我的树枝蹦蹦跳跳,不需要注意形象,不需要考虑美感,我在一旁雪上的影子中看到我雀跃的身影,是多久没有的肆无忌惮。
弟弟跟着我,没有像我一样放声大叫,没有像我一样上蹿下跳,我看着他的影子,和我一样长,但步伐依然笨拙,就像他小时候跌跌撞撞的跟在我身后,也是不像我一样哇哇说话,也是不像我一样手脚灵巧,只是咧着嘴嘿嘿傻笑。
看着他的影子,我知道他现在正嘿嘿傻笑。
我是个受过奶奶训练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看见路边有长相很好的松树枝子,捡着捡着两只手就满了。
贪婪欲作祟的我,喊住早已走在我前面的弟弟:“我拿不了了,你把这个捡回去吧。”
我以为弟弟会拒绝,因为他没受过捡树枝的思想灌输。
但我忘了弟弟其实很听我的话。
他很乖的捡了起来,并且在剩余的路上捡起了所有我让他捡的松树枝,还很巧妙的让它们相互勾连,用他一开始的桦树枝拖带着前行。
又走到那片秃秃的山脚了,已经能看到山下稀稀落落的橘红色瓦顶的房子了。
“哎?我好像听见咱奶说话了~”
我们同时凝神敛气,仔细的听。
“哦不是咱奶,是鸭子叫。”
弟弟一脸认真的说出这句话后,我开始大笑,笑他长在了我笑点上。
弟弟微笑着低下头去拖他的树枝,想想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无意中一句话令我笑的前仰后合,自己却后知后觉的憨憨一笑,好像自豪着把姐姐逗乐了,却又从不抖机灵去惹人厌。
“姐你看哪个是咱家~”
弟弟望向山下那片橘红色瓦顶的房子。
“我看看啊……我没找到啊,你找到了吗?”
“当然!你看那个,那个红墙,还有旁边一棵树。”
“啊?哪里啊?……我还是没看见,你用手机给我拍完放大一下。”
我们站在那片秃秃的空地上,身边是许多大雪覆着的坟包,只有孤独的墓碑矗立着,身后远远的是未被砍伐的树林,蒙了一层阴影。
路程来回不过一小时,太阳还是很大,光线还是很足,我定睛看着拍照的弟弟,
脑袋真大,脸真黑。
“喏,你看。”
弟弟把手机递给我。
“啊~找到了~走吧,回家。”
弟弟拖着树枝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走走歇歇,弟弟就走走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离的远了就停住等等。
弟弟对着地面沉思,还无意识的抬头向旁边望,走近之后听他自言自语到:“我是不是带错了……怎么这根变细了呢……”
又一次刺激了我的笑点。低头发现他原本的那根落了队,挂在了我的树枝上,多了两根搭便车,搭在了他的桦树枝上。
我又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弟弟跟我说:“你轻点笑吧,马上要到那只狗的地盘了,把他吵醒的话,它叫起来可凶了。”
“关健~是你们吗~”
是老婶的声音。
“是~妈~”
“叫全家出来迎接我们!叫他们都出来!”
我扯着脖子用力大喊,带着被全家人宠爱的放肆。
我能想象到,他们看见我们时,笑的会有多惊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