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 一双手从背后袭来的时候,我还在公园的小径上踱步,而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又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今天完了。” 这是我脑海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它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将我紧紧包裹了。
这是2017年7月22日午后15点30分,连续多日的持续高温天气让唐延路此刻的地表温度高达45摄氏度,整个西安城已然沦陷在灼心的烈焰中,像一座喷着岩浆的活火山。
这是要热死人的节奏啊!我把车停在孩子学校门口,一边抹着满脸横流的汗水狠狠地诅咒着炎热的鬼天气,一边用水边扎猛子的速度钻进了学校对面的唐城墙遗址公园。
唐城墙遗址公园树木葳蕤,花草繁茂,是一座开放式的街心公园。长长的碎石小径穿插在养眼养心的绿植之间,贯穿着唐延路和沣惠路的东西两端。高耸入云的楼群环抱着这一片环境清幽,景致独特的绿地,开春的时候,新种植的修竹在这个季节已长到几人高,如同一面面高墙,阻挡着车流扬起的尘灰,美人指般柔嫩的竹叶间滤下来一抹抹细碎斑驳的午后光影。
抢劫就发生在那条小径上。
那个人一定已尾随我走了一段。我只顾拍照,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异样。就在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刻的瞬间,他从背后袭击了我。我感到有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我右侧的肩膀,另一只手向我的脖子伸过来,试图卡住我的喉管。我的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遇劫了。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转身,巨大的恐惧里我先是本能地歇斯底里大喊一声救命,接下来的两秒我伸出右手,用女人惯常使用的自卫武器——我可亲的、新月般的手指甲此时正化身为五把镰刀拼命剜向那只压在我脖颈上的手,此时的我俨然是一只急红了眼的母狼,狠不得一爪子嵌穿这只胁迫我的手。
他一定是被我挠疼了手,竟然松开了我。像一尾破网而出的鱼,我快速向前并转身倒退了几步。我的腿绵软而无力,几乎快要撑不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膝盖在不停地打着闪。我不敢跑,担心继续过激的反抗会激怒这个劫匪,即便跑,也不过如同一只逃不脱虎口的兔子般徒劳挣扎一番罢了。在这条空荡荡的小路上,在四顾无人的公园角落,在这个被热浪冲昏头脑的午后,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步、两步。 我艰难地倒退着。 我用舌头顶着自己的上颚,用鼻孔的气息深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墨镜后面,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距离我不到一米的劫匪。这是怎样的一张脸!我有片刻的错愕。这张脸庞怎么看也不像个凶残的人,相反,他让我想起了我带过的一位进修医生那张同样憨厚的面容。 这个30开外的小伙子眯缝着双眼站在太阳下面冷着脸试图继续向我逼近。 他的头发黑亮而爽利,身上白色的短袖T恤、黑色的中裤、白色的休闲鞋看上去干干净净,不像个劫匪,倒像个邻家的兄弟。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块头敦敦实实,幸而个子没有我高,所以没有被他一招挟制住,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步、两步。我退,他进。一米、两米,路如此艰难和漫长,我好似走在长长的奈何桥上。我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个画面,血腥的,残暴的,晦暗的。我盼望能有人来搭救我,可身边只有静悄悄的竹林和火辣辣的阳光陪伴着我。汗水不断流进我的嘴里,咸咸的烫着舌头,像缀饮着一杯煮熟的奶茶。再向后10几米,我就可以到达这条小径的交叉路口,然后向左狂奔跑出公园,到达唐延路了。我一边退着,一边暗自盘算着脱身的办法。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迈开步子快速向我跨了几步。“啊呀!!别过来!!!”我惊惧地踉跄向后放声大喊,一边抓紧肩上挎包的链子,一边将攥着手机的这只手紧紧贴在胸前。他在我的惊声尖叫里停顿了片刻,慌忙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向我伸出手来,手掌向下悬空做了个抓东西和威胁的手势。我明白了,他这是想让我把手机给他。 先保命吧。看来他是图财而来,我先稳住他。我渐渐镇定了下来。
我和他同时停住了脚步。我平稳一下自己的语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先生,对不起,今天这个手机我不能给您。我是一个妈妈,我的儿子现在就在对面的学校上课。马上就到了我们约定的接送时间,联系不上我,他会着急,会一个人回家。可我的车就在学校门口停着,接下来我要送他去火车站,他的同学和老师都在那里等着他。一旦和他错过,他将赶不上团队,那他暑期的实践计划就泡汤了。你能理解一个当妈的心情吗?反正今天这个手机我真的不能给你,实在对不起,先生!”我用带着哽咽和哀求的口吻说完了这段话,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把手机挎包都给他,只要他不伤害我,放我走。我像等待命运最后的宣判一样,在沉默中和他僵持着对视了足足有5秒钟。
这时,他盯视我的眼神忽然变得稍微缓和了一点点。看得出,他动摇了,心软了,他僵硬的面部肌肉明显松弛了下来。紧接着,他放松了紧攥着的拳头,朝我缩了缩脖子,耸了耸肩膀,掉头向小径的另一边快步走去。我的身体像被钉在十字架上,脚底和地面像粘着强力胶一样沉重。我屏住呼吸,心跳得更加剧烈,像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紧闭着嘴巴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生怕一点微小的响动会改变他放弃抢劫的念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条路的拐角,融入了车流滚滚的沣惠路。
没有半秒迟疑,我转身撒腿狂奔,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公园一溜烟跑到了唐延路上。惊魂未定的我闯了红灯,有个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对着我大喊“你得是不想活了?”
“你才不想活了!”忽然间,鼻子一阵阵酸楚,不争气的眼泪就那样夺眶而出,像个委屈的孩子一般。我遇劫了,又得救了,一切多像一场噩梦,却又是如此真实的发生了。回想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假如今天这个劫匪面对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柔弱的女孩;假如不是人性中未泯的那一点善良在关键时刻制止了犯罪,拯救了彼此,我将面临着怎样的厄运?我不寒而栗。
“不,绝不能再让其他人遭受到可能发生的伤害。今天这事侥幸发生在我身上,明天呢?不能自己藏着掖着,我得让大家知道,以便做出预警和防范。”我对自己说。定了定神,我用颤抖的手指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微信:我遇劫了,提醒大家不要再去炎热无人的公园等待孩子,以免遇到危险。我找到学校领导反映了遇劫的事情,学校很快向唐延路派出所报了警。我收到了很多条关心的问候,我抱着手机,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抱着母亲的肩膀无声地啜泣。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说不出一句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一个又一个历劫的片段。不能否认,在关键的时刻挽救我的是劫匪人性中未泯的善良,我们常常把它叫做恻隐之心。也不能否认,这个劫匪并不是一个彻底丧失了天良的恶魔,在那个与我对峙的紧要关头,他完全可以下狠手拽走我的包和手机撒腿跑掉,如果真是这样,即便有心反抗,以我之力又岂能摆脱这场劫难?可他并没有这样做。也许是顾忌我的呼救会引来路人;也许他本不是一个邪恶之人,只是酷热的天气让他在抢劫的瞬间恶向胆边生,做出了丧失理智的事情;也许每一件罪恶都潜伏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诱因,或许是正经历的一个挫折,或许是正承受的一次不公,或许是正煎熬的一场爱情。正是这些生存的压力蛰伏在人的心里面,在一个特殊的境遇里冲破了底线和理性,一念之间,善恶交缠,一念起处,天地互换,善可以使人即心即佛,恶可以使人疯癫成魔。一念的选择,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佛说, 一沙一界,一尘一劫。我们的一生要历经多少劫难,才能广种福田,修出一颗真诚的善心来?
想起初中的时候,母亲因为长期功能性子宫出血气血不和身体赢弱,我心疼母亲,很想给她煲一碗鸡汤喝。暑期的一天,趁她去上班家中无人之时,我抓住家里的一只母鸡将它踩在脚下,因为害怕血淋淋的伤口不敢动刀,我只好硬着头皮找来一根麻绳套一个死结,用尽全力勒住母鸡的脖子。我看着脚下的母鸡先是扑棱着翅膀拼命挣扎,然后慢慢在我的眼前垂下脑袋,散开了爪子。我松开手,正暗自窃喜自己平生第一次成功杀死了一只鸡,想象母亲端着我做好的鸡汤将会多么欣喜,这只鸡竟然用它残存的一口气挣扎起来,圆睁着充血的鸡眼,向我冲了过来。我吓坏了,转身就跑,这只垂死的鸡就在我身后追。我跑它跑,我停它停。我扭过头望了一眼它血红的眼睛,它临死的眼神让我第一次懂得了动物也有自己强烈的复仇之心。它最终没有逃脱我为它制造的死劫,倒在我的脚下断了气,变成了我为母亲烹制的一锅补身子的营养;它成全了我的孝道善良,却让我终生记住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善良和邪恶是矛盾也是统一,无论是对自己,对他人,还是对待身处的这个世界,都要多一点清醒和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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