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8生賀 阿夜生日快樂!
指示音響起,電車門合上,中島敦再次目送裝滿一廂人的列車遠去。
這座月台每天有數以萬計的乘客來來往往,從南到北,自西向東,得益現代文明成果的方便快捷,無論是誰,只需動動手指便能在電子設備上搜索到各大交通方式的起止時間,不用行色匆匆、特地詢東問西便可以獲得足以安心的信息,默默等候自己的班次。絕大多數情況,地上乘務員的職責只是每天站在這裡而已。
只需站在這裡就好。
只要站在這裡,有困擾的人就會前來尋求幫助,也許起不了太大作用,只要讓人們知道他在這裡,就好了。年輕的乘務員垂下眼眸,把手心沁出來的汗隨便抹在了制服褲子上。
剛輪換午班的谷崎潤一郎看了眼那個烈陽下挺得筆直的藍色背影和有些泛紅的側臉,想了想還是沒多說什麼。
自敦加入這個站點已經兩年了,其他同事幾乎就沒見過這個小年輕偷懶,開始還以為是因為有福澤站長的關照想好生表現一番,以防被人抓痛腳,久而久之熟絡起來,大家也不再計較此類小事,大小聚會都會叫上,那個笑容腼腆的大男孩卻依舊和眾人隔著一層。
出身不由人選擇,當知曉敦只是個孤兒院出來學歷不高的小青年的時候,大家都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仿佛比本人更深知痛悟那種環境的種種。入世不易,互不幹擾,周圍漸漸也就默認了敦不合群的舉止,只有谷崎偶爾會叫住人一起吃午飯。
雖然對某些地方有些固執,平心而言,敦是個很好說話的同輩人。只是曾有一次,對雞蛋料理不甚滿意的谷崎盯上了敦便當裡的蟹肉丸,玩笑著要跟人交換,不小心瞥見敦握著筷子的食指上的牙印,出於好奇問了兩句,不想對方突然噤聲,支支吾吾說是被貓咬的,谷崎卻瞧見那藏在白髮下面的耳廓紅了大半。
不想被問起,唯恐為人所知,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兩件稱為『秘密』的事。越是試圖隱藏,越是明顯。谷崎聽見站口有人在叫他,說是妹妹來送便當,笑笑走了過去。
暑氣隨著氣溫一點點爬上額頭,視線變得有些扭曲,敦剛想回去喝口水,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撞在了大腿上。細看是個不足歲的小女孩,緊繃的小臉硬撐著不落淚,約莫是迷路了。
「……A27嗎?我送您去,別害怕。」
敦溫聲寬慰,謹慎地將沒有手汗的乾淨手掌遞過去,牽著女孩穿過熙攘的人群,送她去父母身邊。這類事一天也就兩三回,碰上的機會也不多,其他同事大多避之不及,畢竟稍有差錯就容易被全世界的父母親問候,釀成大麻煩,大多時間都坐在空調房等著人找上門。
把人帶到指定車廂後,敦鬆了口氣,看了眼站台上的時刻表,好像快到他換班的時候。他轉身原路返回,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什麼,整個人釘住般一動不動,對方好像也注意到了敦,或者說,一直注視著,直到適才與那女孩告別為止。
太宰治不緊不慢地穿梭至面前,停了兩秒,又好似互不相識擦肩而過,嘴角的弧度些微加深。唯有敦聽見的耳語像冰片敷在臉上,讓人渾身一顫。
「今晚去你家哦,敦君。」
第一次見到太宰的時候還是冬天。
一年前,敦才剛來這個車站數月,某個前輩藉口要參加大學同學會便當天和敦換了晚班,雖說事先征求過自己同意,對方的態度卻好像理所當然般,叫人略微不爽。
反正他就是沒有親人,也沒有想見的人。
那天敦坐在候車的座椅上,捧著快被凍僵的臉,一邊暗暗詛咒現充爆炸,一邊目送列車進出。晚上人少,光線也暗,沒人會對一個凍得發抖的乘務員多說什麼。
福澤先生曾多次叮囑敦要注意人情來往,他年事已高,今後他若不在了,周圍人也好幫襯。敦每次都乖巧地應好,然後祈盼著那天永遠不要到來。
他不討厭與人交好,前提是出於善意。出身的確對他的人生態度影響頗深,不少人曾向他伸出手,那也僅僅只是如此,敦更多時候喜歡一個人待著。
像這樣望著深黑天空,聽著電車進站……
「哐當——」
巨大的重物墜落聲響嚇了敦一跳,他環顧四周,發現車軌附近聚集了不少人。
「稍微讓一下……」
敦擠進去一看,發現一坨人影伏在車軌上,想爬起又懶得爬起來的樣子,看著都讓人心驚。敦當即跳下去拖人,沒想這廝重的不得了,手腳頎長,等在一片嘩聲中拖上來後,這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幾乎全身扒在了我們年輕的乘務員身上。
有人說是因為金錢糾紛臥軌自殺,還有說是殉情未果,眾說紛紜,夠這幫等終點車的男女老少討論一晚上了。敦在休息室,拿著棉簽給人清理傷口的時候聞到了男人唇鼻間淡淡的酒味,猜是多半喝醉了不慎跌下去的。
事後向人求證,太宰也說我只是看到鐵軌上好像長了幾顆蘑菇,想湊近看看而已,沒有自殺一說我早就改邪歸正了。
醉的不輕啊……感情自殺還您老事業!
「是啊是啊我以前可是這片區域的自殺專家」太宰低聲笑著,「有需求的話可以隨時找我哦。」
「不勞您費心了……傷口暫時這樣處理可以嗎?」
「謝謝……那個,中島先生?」
太宰瞄到了敦胸口的名牌,試探著喚人。
「遇見你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那個,終點車快要到站了,還請動作快點。」
敦打開休息室的門,不解地看向依舊賴著不走的男人。細看之下,太宰長相不錯,剛才沒摔壞臉真是萬幸。
「不行,我還有點頭疼……」太宰扶著額呻吟,眨巴眨巴眼睛,「中島先生。」
「還有什麼事嗎?」
「我的腿好像有點骨折了。」
「誒?嚴重嗎?稍等我去聯絡醫務室……」
「比起那個」太宰拉住敦的手臂,「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聞言,敦警惕地收起下顎,表情怪異地盯著人。
「你眼睛的顏色,我很喜歡。」
醺醺然的男人趴在桌上,抬起頭向上看,笑嘻嘻的樣子傻得不行,像極了福澤家隔壁養的大狗。
這算是搭訕嗎?剛才拖人的時候不慎把帽子碰掉了,白色的劉海散落下來,蓋住那雙紫金交融的異色瞳,整張臉顯得比平日幼稚不少。敦沒說話,轉身去站台上找帽子。
他的帽子被風吹到了隧道邊緣,等列車通過才撿到,重新整裝回到休息室的時候,太宰已經不在了。敦也只當那是醉酒之人的玩笑。
本以為只是一次萍水相逢,沒想著第二天太宰竟然又出現在敦的面前。
「敦君,有人找你。」
谷崎指了指站在樓梯口的西裝男人,敦回頭一望,心下咯噔。
「你叫敦?我也可以這樣叫嗎,敦君?」
太宰關閉手機屏幕,揚起一個堪稱完美的微笑,全然不見昨晚的模樣。
「您……有什麼事嗎?」敦有點受不了對方的自來熟,疏離地退後兩步,「現在是上班時間,請不要耽誤太多時間。」
「不會花太多時間的,反正敦君只是站在那裡而已。」
「才不是站在那裡而已!」
條件反射般地反駁出聲,敦急忙抑制音量,卻沒掩飾住語氣中的慍氣。太宰愣了愣,不知為何失笑起來,反倒令人赧然。
明明這種事,根本不值得對毫無干係人發火,敦將責任暗暗推給了早上烤糊的麵包。
「不好意思,敦君,我只是想為昨晚的失禮向你賠罪。」
「沒什麼……我習慣了……」
「嗯?」察覺到小乘務員語氣有些澀,太宰稍微壓低腰,「那麼,週日賞臉一起吃飯如何?正好有優惠券。」
「啊?啥?」
「畢竟我也是上班族,就請安心等到週末吧,我會再來的,敦君。」
太宰說完便朝著下一班電車快步走去,哪像個剛骨折的傷者。谷崎之後問那是誰,敦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待到週日,敦應邀出現在約定之地,稍微提早了十多分鐘,太宰則是踩著點後到。
「敦君平日都是穿這樣嗎?」
「有、有什麼問題嗎?」
深色毛衣加牛仔褲,淺色的圍巾和球鞋,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裝扮。敦後怕地看了眼自己腳後跟。
「不,只是休息日看不見制服有點可惜啊」太宰熟稔地走在比他矮個頭的青年身旁,「這樣也很可愛。」
「麻煩您正常一點……」
「有什麼不對嗎?」
一般會有人夸一個成年男性可愛嗎?敦無法理解那雙鳶色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什麼景色。
上一次被人夸可愛是什麼時候。中學?大學?還沒變聲前,大概要多一點。曾有很多人對這幅容貌感興趣,出於無心或有心的好奇來試探,自從被福澤家收養,進入車站工作後,基本就不再有了。
遺傳自親生父母的容貌,即便不是自己所求,也非常惹人注目,一路上敦把臉埋在圍巾裡,盡可能不去感受周圍的視線。
「敦君,小心」太宰牽著敦的衣角,「那邊還是紅燈哦。」
「哦……對不起。」
「稍微抬起頭好嗎?我都看不見敦君的眼睛了。」
「您就這麼喜歡……」敦低聲嘟囔,「挖給你算了。」
然後就別纏著我了,然後就各走各的。他不想再因為這些東西和別人有牽扯了。
「那可不行啊,不是敦君本人持有的我就不要哦」太宰耳尖,牽著人穿過人行道,「雖然我沒多少資格說這種話,但敦君本人還是多少注意一下自己價值比較好哦。」
隔了許久,白髮青年輕聲說。
「太宰先生,的確沒這個資格。」
「哈哈哈那還真是抱歉,我和敦君才剛認識沒多久,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誒?」
「我請敦君吃飯,敦君也要適當回禮,不是嗎。」
「那不就沒完沒了了……」
而且一開始不就是你擅自掉到鐵軌上了嗎,臉皮真厚。敦重新打量太宰這個人,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容。
那天的約會進展非常順利,至少敦沒有感受到任何讓他不快的事,太宰很成熟,也很難琢磨,不知是否存有想挽回那晚形象的想法,至少看向自己的眼神從來沒有假意。
敦明白這種好意,又好像一點也不明白,似懂非懂的他在告別前拉住太宰,閉上眼、踮起腳吻了上去,一切都水到渠成。
冰冷的外衣下是溫暖的皮膚,身體交疊,有種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感受憋在胸腔,全部都在頃刻間宣洩而出,留下空蕩蕩的軀殼,肌膚之親是僅存的安慰。
為什麼自己哭不出來。後來敦想通了,他從未在一件事上付出過全力,只是隨波逐流,自然沒有伏在誰肩頭痛哭的資格。那也是和太宰維持肉體關係一年後、不久前才意識到的。
太宰則一直很溫柔,無論是那個時候接受了突然衝上來的自己,還是現在,都非常溫柔。
令人沉溺的可怖溫柔。
「太宰先生……那裡不行……」
濕熱的觸感落到腰間,潔白的身體不由緊繃,又很快被安撫,太宰像在對待一件珍寶般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記。青紅紫痕,曖昧叢生。
「太宰先生!」
「嗯?」
太宰抬起頭,望向自主翻過身的青年,那副認真的表情真叫人移不開目光。
「現在才叫我停下已經不行了哦。」
「我不是那個意思……」敦扳正太宰的臉,仰視這個睡了自己一年多的男人,「我、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告訴你。」
「分手也不會答應你的,敦君」太宰臉色微沉,笑意不減,「躲了我一個多月,你想說的我全部知道,儘管如此還是不能答應你。」
「我不是……」
未出口的話很快被驚呼蓋過,太宰一反常態地支起敦的雙腿,狠狠咬在了大腿內側。敦拼命護住自己的臉,不想因此示弱,卻換來了更加粗暴的對待。接著是腰、背脊、頸部,一點點拆吃入腹,指腹貼著乳尖,眸中明滅的光影帶著灼人的溫度,舌抵達了身體主人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
「為什麼……太宰先生……」敦近乎哀求。
「敦君不會懂的」太宰的聲音中透些許苦惱意味,「不懂我到底想要什麼,擅自把我當作好人,你對誰都這麼無防備。」
「太宰先生的心願……」
敦癡癡地問道,引得對方輕笑,神態無比陌生。
「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親吻你,想觸碰你的身體,毫無慈悲地蹂躪,全部變成我的東西」太宰拭去敦眼角不由控制留下的淚珠,「敦君,辦得到嗎?」
敦什麼也沒有說,無論接下來太宰再如何無理索求,他都一一悉數接受。那非常痛苦,比身體撕裂的痛楚更加清晰,直至清晨都還在他的體內縈繞不去。
一年前的他,肯定還不知道有這種事,也不會有這種心情,他竟然可恥地感到竊喜,又不知所措。
他醒過來時身體已經被清理乾淨,茫然地坐在床上,回想不起來自己最初的決心。
太宰還說他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冬天,而是在很久之前,然而他完全想不起來,也不想回想起來。因為那個時候的他,一定比現在還要糟糕。
今早敦的情緒有些低落,察覺到此的谷崎看著倚著站牌低頭悶悶不樂的同事,心下暗暗稱奇。
「敦君,今天和我換吧,你去地下。」
「這樣好嗎?」
「算是補償你平時幫我代班,快去吧。」
敦感激地接過換班牌,說真的他也快耐不住這天氣了,谷崎幫了大忙,下次請他喝汽水……
『我請敦君吃飯,敦君也要適當回禮。』
人情往來,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啊。敦朝著地下走去,冷氣迎面而來。
以前的他,除了自己不曾注意過周圍的人,對他人的事毫無關心,一面謹慎小心地活著,一面又奢求誰都不要對他有所期盼,不斷否認自己,為自己開脫,然而這樣是不對的,那個人告訴他,這樣是不對的。
他想要重新組建與周圍的關係,漸漸也摸到門路,唯獨對太宰治這個人,敦清楚他想要的不是同其他人一般的關係。
那是什麼呢。今年二十四歲的電車地上乘務員自問、亦無解,他將目光回到從他身側不斷穿行而過的行客,他們之中也許有人明白,卻無法給他想要的答案。
敦歎了口氣,這聲長得可不像一個年輕人,車廂內有人笑出了聲,敦警覺地轉頭,卻看見他心心念著的那個人就站在他面前這扇廂門前。
太宰正看著筆記本,似乎沒注意到這邊,敦心跳如擂鼓,比任何一次高潮都還快,他想不到一句這個時候合適的台詞,就傻傻站在那等列車關門。許是受其他人影響,太宰偶然抬目,終於發現了黃線以外那個久久未動的乘務員,心道果然。
他的小乘務員啊,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目光。
五秒提示音已啟,太宰歪頭想了想,有些無可奈何,留下一個同之前稍顯不同的微笑,玻璃門合上。
留在原地的敦將帽簷壓低,臉上神情莫辨。
五秒之後,他明白了那叫『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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