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殇

作者: lvmulan | 来源:发表于2018-07-24 22:37 被阅读0次

    李锦棠。

          40年前,村上发生了一起牛伤人事件,在当时那个口口相传的年代,居然方圆十多里都知道这个事。如今年龄在50一一70岁之间的本村中老年人每当谈及此事,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喧嚣一夜的蛙声还未完全退去,枝头的鸟儿已被早起的人们惊醒了美梦。父亲一路脚扫草尖上的露珠,肩胯犁具从家里出来,新的劳作的一天又开始了。七十年代末,农村尚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业生产还是以生产队集体的方式进行。那时候,人们对时间的掌握不像现在,掏出手机一看,分秒不差,连手表都懒得带了,以前是没有带。当时手表在城里都是稀罕物,农村只有个别人家的老式笔桌上摆放一只亮得晃眼的座钟,滴哒滴哒走起来好响,与家里陈旧的一切似乎不搭。但人们普遍对时间的辨识和把握却有着天然的敏感,从来不会因为时间而误了什么事。每天都是自觉地早早起来,起头的第一件事就是空肚到队里出早工,好像现在晨练的人或跳广场舞的大妈一样准时,不同的是现在的人至少会带杯水,以备口渴之需。大约从六、七点开始,劳动到九点再散工回家漱口洗脸吃饭,休息不到半小时,接着才是一天活最多时间最长也最难熬的上午正工。几乎所有人都不会缺勤,因为上午的工分是早工的两倍。虽然一个工分只值毛把甚至几厘钱,但农家人年底就靠一年的工分吃饭,谁都不会跟肚子过不去,只得尽情挥洒自己廉价的汗水和体耗。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一切都没有任何预兆。父亲吃罢早饭,取下挂在土墙上那早已褪色的草帽往头上一丢,正好套在他那银发渐显的头上,弯腰捡起刚刚甩洗过的牛砣(一头系着栓子的牵牛绳)和用作赶牛的竹条子去上工。父亲生于26年,当时他已五十出头了,但他身板硬朗,浓眉大眼,走路挺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帅气,是队上难得的壮劳力,犁耙锹镢样样在行,一班人总是和哥和哥的叫着(他的名字有个和字),相处融洽。不但是干农活一等一的里手,也是任劳任怨值十分底的好劳力,只要农活上有什么难弄的,准是他第一个上去,比如挖薯土比松土除草累,他挖薯土;犁田比走水苦,他犁田;耙田比犁田难,他耙田。莳田打头隅(盲莳,别人跟着来),划行拣大丘,又快又直,做出来的事令人叹服。小时候我一直纳闷:用母亲的话说,父亲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会从一介书生锤炼成通农事的行家里手?只能说命运弄人,当然还要感谢社会变革的巨大成功。父亲作为所谓的四类分子,曾经一家人都为此抬不起头,但我们知道,父亲坦然面对,从不抱怨,其实他受的委屈比谁都多。应该说是教育和改造得最彻底的一个,虽然改造的过程是那样的漫长、屈辱和辛酸!但他硬是靠自己的坚忍和不屈完成了知识分子臭老九的蜕变。他不但事做得好,连队上一头十分彪悍的大黄牛也只有他和推古叔两人才套得住。推古叔脚力不好,套得住管不住,所以基本上是父亲跟牛打交道最多。黄牛一袭黄褐色,油光泛亮,没有一丝杂毛,连眉心也不见其它牛都有的一小撮白毛,被唤作王雄牯(我们那黄王同音),名符其实的雄牯王。长得非常健硕威猛,虽然体形不是特别高大,但其前高后矬依然狮子老虎模样,尤其是牠的肩胛特别宽大,铁砣一般,两只犄角好像深山里的大竹笋,前尖后阔,铁铸一样牢靠,只要牠把头一抬,"嗯安……"一声鸣叫,不怒而威,四周耍闹正欢的顽皮小孩顿作鸟兽散,跑去很远方能安下神来,还不忘拍拍胸脯,吐吐舌头,似乎吓得不轻。队里那些青壮小伙比试力气、练胆或打赌什么的,总是看谁敢抓住王雄牯的犄角来几招,要么能不能骑上去,但一直没分出胜负,因为在王雄牯面前从来就没有胜利者。王雄牯非常好斗,只要哪里传来牛叫声,牠立马竖起耳朵听,一旦辨别出方位,不由分说,嗖的一下像离弦之箭一样拔腿就狂奔起来。我们岩岭村地势较高,隔河白银洲平坦空旷,有水有草,经常有牛群出没,一旦被我们的王雄牯发现,王雄牯准会从岭上飞奔下来,如战马一样涉水而过,后蹄扬起丈高的水花。我们跟着跑到岩脑上,不知是担心还是兴奋,一场恶战即将拉开。只见王雄牯冲进牛群,左攻右突,厮杀一番,孤军奋战,每毎都能凯旋而归。起初,牛群里有几头不怕死的还能迎战一下,但实在是难敌王雄牯的骁勇,全部落荒而逃。几番搏杀,王雄牯威名大震,似乎成了牛类的煞星,连高高大大的水牛也让牠三分。到后来,周围的牛群甚至不敢随意叫唤了,相反,只要怀疑是王雄牯在叫,就先撤兵,散得远远的。说来也怪,就是这样桀骜不驯的王雄牯,只要父亲来了,牠立刻温顺了许多,一改平日的野性,顺从地按照父亲的指挥犁田耙田,效率非常之高,羡煞旁人。锦梅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他原本弄的是村里唯一的大水牛,是他自己挑的,以为水牛力气大。但水牛前两年经常踩砖瓦泥(队里曾办过青砖窑),弹丸之地转来转去,养成性情比较稚,慢慢吞吞的,锦梅即不想使唤了,就寻思跟父亲交换耕牛。哪知牵出去不久还未下田,王雄牯不知怎的突然发飙,一角把锦梅即挑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锦梅即下身顿时肿得好大,伤到了要害,来不及抢救就丧了性命,时年不到五十,令人扼腕。这次人们对王雄牯再也不引以为傲了,而视之为众矢之敌,欲除之而后快。王雄牯也像变了一头牛,终日无精打采,再也不见往日的雄风了。正当队里商议怎么处置王雄牯时,不晓得从哪里传来锦梅即原来前世是头牛,而王雄牯是个人,前世的牛伤害过前世的人,现世,王雄牯是来报仇的。虽然大多数人𣎴相信,但也有人说:锦梅即当真可能是牛投胎,因为他吃东西从不挑食,就像牛撮草;做事使蛮力,梅田搞木别人都吃不消,他没事;而且总是趴着睡,跟牛的习性差不多。这样一来,大家不免又怜惜起王雄牯来,认为牠也是受害者,罪不至死,不如留下算了,竟得到了锦梅即家人的谅解。可王雄牯似乎并不领情,这年腊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牠从岩脑上摔下,以身赴死,了无遗憾。只是牠的殇不是幼年的夭折,而是成年的抗命,留给人们的是深深的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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