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四〇:游个什么“艺”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志于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虚文之害在于虚文相生——虚文能够产生虚文。特别是职业文人产生之后,在虚文的世界里产生虚文。久而久之,文字所承载的“道”日渐稀薄,最后被改头换面得面目全非。需知虚文是由“实行”而生的,也只有回到“实行”,才能产生新的生命情感体验,才能有新的思想和经验产生。
正是看到了虚文之害,孔子才删“六经”,删定六经,不是增补,而是“述而不作”,是留下经得起实行考证的,去除道听途说、子虚乌有。孔子之后,圣人之学复又为虚文所害,以至于秦王朝时,不得不以另一种更为粗暴的方式“删书”——谁能说“焚书坑儒”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消减“虚文之害”呢。秦火之后,“虚文”像是烧不尽的野草,“实行”像是日当午下的禾苗,前者烧不尽,后者芸不净。到阳明之世,伪而作经者、退而注经者、拨乱反正、一锤定音者比比皆是,天下学子皓首穷经,却又事事难成。“虚文之害”更甚于孔子之世。
在这个背景下,阳明先生解读经典,自然是小心谨慎,努力遵循《大学》“本末、终始”的原则建议,尽量不就文字阐释文字,尽可能回到“实行”的背景下,尽量找出其中的根本、关键来。
黄修易向先生请教《论语》中“志于道”一章。
阳明先生说“只是‘志于道’一句,便包含了后面几句的全部功夫,不能只停留在‘志于道’上。好比是营宅建屋,‘志于道’是念念不忘于选定用地、挑选建材,经营建设成房屋。‘据于德’却是房屋建设蓝图已经落地完成,有可以居住的所在了。‘依于仁’却是日常安居在建成的房子里,不再动荡漂泊。‘游于艺’则是增加些心思装饰,美化安居的房宅。‘游于艺’的‘艺’,是道理之恰当、适宜之表达、显现,比如安居时的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都是为了涵养、调节这颗心,使之能够谙熟于道体。如果还未能‘志于道’便‘游于艺’,就像一个无厘头的毛头小子,不先去营宅建屋,只管一门心思买些画来装饰,以粉饰门面,不知道这些子装饰要挂在哪里才好?”
网络上曾经推过一个情景剧视频,讲的是一个租了十几年房子的租客,把租来的房子当自己的,下大功夫收拾、装修,量身定做添置了不少的值钱家具。忽然接到通知,房东要收回房子,转卖他人的消息。那租客回想自己十几年来的租金、装修、购置投入,真的是欲哭无泪呀。
情景剧中的主角真应该看看王阳明这则关于“志于道”的解读,“志于道”才是根本,相比较于“志于道”而言,“游于艺”就是个末枝细梢。在根本上的投入与在末枝细梢上的投入不成正比时,是很容易收获一个“欲哭无泪”的结果的。即便是暂时没有力量“志于道”——念念不忘于营宅建屋,至少也要在装修、采购装饰品上悠着点,省下钱来积蓄力量以期抓住根本才是“王道”。
客观来讲,王阳明这个比喻未必客观。很难说“志于道”一句话就说清了“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全部内涵,正想“格其非心”之“格物”观,无法全部说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一样。“志于道”无法完全取代“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但却是为学的根本。
为学先要立志,有了志向,人生的船才会有舵。有了舵,虽不必时时把着不离手,却能在航船偏离方向时,及时提点调校一把。有这么根本上的一把和没有这一把之间的差别,一定是显而易见的。
今天的教育,像是拼命教学生游泳的技术,造船的技术,搭桥的技术,辨别方向的技术,甚至帮助学生形成遇到挫折坚持到底的意志,具备明辨是非的能耐,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唯独没有引导学生“志于道”——学生们压根不知道学这些不过是为了到河的对岸去而已。老师在抱怨学生为什么就不肯学,学会了为什么不肯用呢?学生们则沉溺奔忙于一门又一门的学科之间,困于学海无涯,困于学的“无终无始”。
近代有人将今天的“五育”同古民教育的“六艺”一一对应起来,“礼、乐”都可以算作德育,“射、御”可以算作“体育”,“书、数”约相当于智育,“乐、书”又可以算作美育,“射、御”也勉强算得上劳动教育。说来说去,还都是在“游于艺”的范畴内打转。
不得不说,孔子一生“述而不作”,还是没能免于成为“虚文之害”的始作俑者。当他老人家一口气说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时,实际上已经为后人埋下了“虚文之害”的伏笔。今天的教育,如果不能恢复“志于道”的根本地位,不能帮助受教育着“志于道”,在其他方面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在“舍本逐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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