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之前,在树上时,有的鸟喜欢食松果,有的鸟喜欢吃虫子,而有的鸟,则喜欢飞到另一片林子里,去啄食一种不知名的果子。没有翅膀之后,情况则截然不同,鸟爪既细且小,第一,无法上树,第二,无法长途跋涉。现下食物眼看要消耗罄尽,为了生存,它们只能遍及方圆数十米的狭窄地域,看能不能从中挖掘一些勉强果腹的草籽、虫蚁或小野果等。起初还能寻到一点儿宝藏,但搜刮到最后,它们发狂地翻来拣去,却得不到哪怕零星半点的回报。饥饿的黑霾罩在它们头上,有的鸟嚼起草根,有的鸟吃起树叶,有的鸟甚至啄起地上的泥来了。一些鸟终于因饥饿折磨而死去,看着伙伴们一个个倒下,许多鸟无法忍受煎熬,靠着最后一丝微薄的力量,它们艰难地逃离了这片林子,可是再也没有回来。
日子一天天倒数,鸟群陷入极度的恐慌当中。这时一位年迈的鸟主动站了出来,岁月在它身上已然刻下痕迹。它头上生着一簇白羽毛,(后来有的鸟称其为智慧的象征),被饥饿压得无法直立起腰,浑身上下似蒙了一层灰,只剩一双眸子还发着亮,但还保留着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儿,大家都称呼它为—P。只见它蹒跚走上一个小土堆,迈步时的吃力,像是随时可能被风吹倒。最后它终于勉强挺直身子,缓缓开口道:
“孩。。。子们,飞行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为过。。。过去了!现在我们无法再上树筑巢,也不能再奢望把天空当作。。。家!首先,为了生存下去,吃。。。吃!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我们。。。我们必须找到一个食物充足的地方,所以,必须得走出这片林子,不管我们的爪子是否受得住!那么,就由我,我来给大家带路吧!”
P的声音沙哑、迟钝,甚至难听,但不知为什么,这声音给鸟群注入一股力量,牵引它们彼此靠得更近了。在陷入短暂的讨论之后,鸟群中一致通过一项决议,鉴于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大家更好的团结彼此,它们确乎需要一个领头角色,而就目前来看,没有比P更适合这个角色的鸟了。并且因它们是一个族群,一个团结的整体,有只鸟还给P起了个称号,叫——族长,此举顿时在族群里引起一阵欢呼。
“那我,我就暂且担任这个角色了!我实在难堪此任。。。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吃的!大家跟,跟着我走吧!”P接受了族长这个称谓,两只年轻鸟儿主动上前搀扶它走下土堆。站在平地上,P眯着昏花的老眼向深处的树林瞅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地朝一个方向走去,其它鸟自动尾随其后,很快鸟群就列成一只长长的队伍。为了觅食—生存这个共同且必需的目标,无翼鸟们开始了第一次长途跋涉的尝试。
“好累啊!”
“爪子好痛!”
“不想走了!”
才走出几百米远,便有稀稀落落的牢骚声此起彼伏地蹦出来,紧接着愈演愈烈,好像一个装满水的破罐子,抱怨声不断地从每个孔中向外喷射,林子被喧嚷填满了。它们不堪忍受柔弱纤细的爪子长时间踏在坚土、硬石上的痛苦,有的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伸出爪子对其呼呼地吹气,意图让附在上面的疼痛减轻一些。
鸟爪本来只是作为树枝上的短暂停留而使用的,怎么经受得住长途爬行的痛苦呢?爬行,那本是哺乳动物的事情。
P暂停爪步,望向四周,它估量着已走出近千米之遥。一棵棵不知名的树木环绕着它们,每颗树的枝丫都生的很高,因此无法领略树冠的全貌。。。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林子了!
看到族群筋疲力竭的样子,P吩咐大家歇一歇再走,同时打算碰碰运气,它指派几只壮鸟去觅食。再没有食物的话,鸟群就很难支撑下去了。
几只鸟一边暗自嘀咕一边走远,在周遭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忽然,前方一处格外茂盛的荒草丛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它们满心欢喜地猜测——里面至少藏着些能吃的东西,便一头扎进去,瞬间身影淹没在密丛里。几只鸟在深草里东啄啄,西瞧瞧,可是却连哪怕一只小虫都找不到,失望之余,它们颓然坐倒在地。
“哎呦!”
只听咚的一声,一只鸟的头不知被什么砸到,随即那东西咕噜噜,一路滚到更深处去了。它们赶忙跟着跑过去,同时眼神四处游走,想要锁定那东西的具体位置。
“那是什么!?”
一只鸟突然瞥见不远处的绿丛中,嵌着几粒鲜红。被这耀眼的颜色驱使,几只鸟急急颠过去,扒开草一看,它们不由得呆住。
草丛里的一处洼地,清一色大大小小的红色果子,铺满整个地面,有的早已腐烂,有的却还鲜润如生,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百个,两百个,入目之余,尽是红色,它们眼花缭乱,连数也数不清。少不经事的它们不知这是何果子,叫不出名儿,也不敢先尝,于是挑了数十个新鲜的,准备带回去让族长看看。
一枚枚鲜红硕大的果子摆在鸟群面前,饥饿感夹杂着好奇心向它们冲去,将大家的大脑完全占据了,一些鸟瞬时扑上来,一个个眼睛里充斥着渴望的神色。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让族长先吃!”
P蹲下身子,围着这些果子细细打量,发现每颗果子都被一层坚硬的红色外壳包裹,透过壳上细小的裂痕,可以隐约看到内层红嫩的果肉。它当即抬头宣告:“孩子,孩子们,我们找到可以吃的食物了!这是一种十分美味的果子!叫做,对,叫做红~甜~果!你们遭受了如此痛苦的折磨,那么,开始,享用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早已冲上前的几只鸟说的。族长话音刚落,它们就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将一颗果子推入怀中,迫不及待啄了下去。
磕!类似于金属相击的声音,硬壳完好无损。
磕!磕!硬壳依旧如故。
磕!磕!磕!鸟喙和硬壳的撞击几乎爆出火花,可外壳却没有丝毫裂开的迹象,被饥饿烤的心急如焚,它们最后仍不得不请求于族长。P略微沉吟,从族群中挑了几只鸟儿出来,并让它们站到队伍最前列。听说,这些鸟儿的父母会经常教它们啄击石头来锻炼鸟喙,因此,它们的喙锋利异常。几只鸟昂首挺胸走上前,可以看到,它们的嘴更尖,更长,自然,磕开果子就比一般鸟们轻松多了。待一颗颗鲜红的果肉现身时,众鸟一拥而上。。。
一种甜美可口的滋味在每张嘴里绽放开来。。。
顺着觅食的鸟儿指示,P很容易就带着大家找到了布满红甜果的盆地,目视着眼前的一切,无翼鸟们一个个也都惊讶的说不出话。P注视良久,回想起刚才,有只鸟说它被树上掉下的果子砸到,不禁仰头向上看去,茂密的叶丛间,日头被隔断成零零散散的光束,距离太远,无法看清楚。它随即低头看向四周,无一不是高大、粗壮、挺拔的树木。如果这些树都是一样的,那么。。它忽然想到,连搀扶也顾不上了,急忙向另一棵一模一样的树跑去,将树下的草丛扒开,它发现—
果不其然,这里也堆满了红甜果!
P成立了一个K小队,并分配给他们一项艰巨的任务,K便是刚刚磕开红甜果的几只鸟儿中的一员,不过,它的鸟喙,是族群中最锋利的。因为,它磕的速度最快,数量也最多!鉴于这个林子里生长着无论昼夜都会掉下果子的树(族长耐心思考后得出的结论),P将那些有着利喙的鸟儿们组成一个团体,并由K领头,它们将负责整个族群的红甜果供应工作。P宣布,它们要在这个林子里定居下来!
它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待它们定下来,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迁徙后的诸多困扰实在无法想象。它们填饱肚子,很快露宿的第一个夜晚批着黑暗来临,由于无法飞行,靠着两只爪子根本攀不上高枝,它们便无法上树做窝。望着黑沉沉的月亮,鸟儿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而那个飞行年代,它们筑过各式各样的窝,有的是用松枝造成的,有的是用绿叶圈就的,而有的呢,上面缀满五颜六色的羽毛,阳光一照,七彩缤纷的,好看极了!它们想过将窝再建在树洞里,可是每一棵树都那么完整,K们试图凿一个树洞出来,最终以失败告终,它们担心会引起红甜果树坍塌。所以,它们只能望树兴叹。它们的愁思从天上落到树上,然后飘到地下,最后汇聚到一个苍老的身影上面。族长!还好有族长!只见族长来回慢慢地踱步,铁定是在思虑对策,于是一只只眼睛都锁在P身上,等待它下发命令。
族中有只小巧玲珑的鸟,名叫S,对于该问题怀有自己的聪明见解。但苦于被拥塞的鸟群阻住,喊声又是如此微弱,根本没吸引到任何注意,它不禁急了,大叫一声:“族长!”同时用力向外挤,好不容易挤到中间的开阔空地上,它蹦跳着叫道:“既然上不了树,也不能建在树洞里,那就把窝建在地下嘛!底下的泥土这么松软,从前我见过一种叫鼹鼠的动物,它们就是在地下生活的啊!”
P短暂沉默了一会儿,采纳了S的意见。基于每只鸟的家庭成员数量,它给每个家庭划分了不同大小的区域,紧接着建造住所的浩大工程便着爪开工。S在前面兴冲冲地讲如何刨土,如何垒土,挖成什么样形状才不会塌。。。绘声绘色的讲解,宛若鼹鼠般活灵活现。在它指导下,大家须用两只鸟爪刨开泥土,再掘成洞穴形状,衔来一根根树枝或羽毛,铺在里面,最后竖起石片来分隔房间。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窝就能筑成了。按S的话说,地下的家尤其安全,可以防止安眠时遭受其它动物的侵扰。
为了新生的家,它们不知疲倦地刨着,扒拉着,忙碌着。不知不觉,迁徙的第一个夜晚行将结束。白日接替黑夜,它们忙碌着。黑夜又即将代替黎明,它们依然没有停止,终于在第二个夜晚濒临之时,它们建好了自己的住所!一只只无翼鸟摘来一朵朵形态各异的花,栽种在洞口旁,作为区分房子的标志。它们看着自己的杰作,甚至有种不忍钻进去的冲动,但还是压抑住心头的狂喜,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钻进房子,最后在洞口盖上一层叶子。感受着周围泥土的浑厚坚实,它们觉得无与伦比的安全,很快进入了梦乡。
翌日。
阳光直射林子,土地被炙的发亮发热,已是正午,林子里依旧一片静寂。等到一片土壤起了波动,一只无翼鸟慢吞吞地从洞中爬出来时,太阳已经在奔往下山的路上了。族长不以为意,这不过是一天一夜的疲累导致的,从前它们可是林间的精灵呢,天还没亮就开始叽叽喳喳了。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濒临正午时分,大部分鸟才爬出地面,而那些由族长分配,负责整个鸟群的红甜果供应工作的K小队,恰好位列其中,偶尔有鸟在清晨醒来,但寥寥无几。这严重影响了它们规律性的生活!
从前在树上安睡时,早晨要醒来实在容易极了。朝阳的温暖会告诉它们,风送的花香会告诉它们,还有调皮的松鼠,它们随着日出醒来,在树上来来回回搬运松果的声音,也在告诉它们:清晨来啦。可是现在,窝埋在不见光的地下,就算睁开眼睛,世界也是黑暗的,寂静的,它们怎么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呢?又有谁会提醒它们醒来呢?
族长又陷入沉思。
S!S又窜了出来。这次它没有靠挤,很轻松就站到鸟群中间。它仰起脖子,看到大家怀着一脸对它奇思妙想的期待,先假装咳嗽两声,示意安静下来,然后一字字说道:“听说人类有个东西叫闹钟,每天早上,注意是每天!每天早上同一个时间都会发出铃铃铃,铃铃铃的声音,然后它们就会醒来。我们也可以学它们啊!”
“难道让我们也去找个闹钟?”有的鸟提出异议。
“不用,只需要找一只嗓音洪亮的鸟,它得醒来的很早才行!让它充当闹钟叫醒我们就好啦!”A是一只嗓音格外洪亮清脆的鸟,是族群里有名的高音歌唱家,以前它总是天不亮就飞出去,独自在山间练习嗓子,族群里每只鸟都记得它婉转悠扬的歌声。基于这个优点,大家一致同意,由它来担任整个族群的闹铃角色。自然,作为报酬,族长准许,它会得到比其它鸟更多的红甜果。
除此之外,族长还安排好一些鸟儿负责琐碎的工作。例如收集晨曦的露水供鸟群饮用,清理吃剩的果壳,除干净房子周围的杂草等。。。
待一切完成之后,它们终于可以平静的生活下来了。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个早晨,每个下午,每个夜晚,每只鸟都觉得无比幸福,这片林子无疑是上天赠予的礼物。林子里处处都是红甜果树,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果子掉下。而且尤为意想不到的是,林子里诸如蛇、猫之类的天敌等连影子都不见!再也不用飞来飞去地觅食,筑窝了。它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直到被突如其来的一块石头打碎了平静。
两只鸟跑来向族长哭诉,它们的孩子不见了!
族长已老的无法动弹,年岁在它脸上深陷进去,它睁不开眼。听闻这个噩耗,它一动不动,有的鸟甚至认为族长因惊吓过度而死去了呢。但忽然,它们听到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带我去,出去看看。”于是由S筹划,选几个红甜果当轮子,上面用树枝捆扎成一排,几只鸟簇拥族长躺在这个简易的小车上面,推着它走了出去。
依照族长的指示,它们推着“车子”在林子里左顾右探,一路上在数不清的树缝间穿梭,渐渐地原本浓密的红甜果树变得稀稀落落,眼看已濒临林子边缘,可却没有发现丝毫踪迹。失踪鸟儿的父母本来在一旁低低啜泣着,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P示意暂停搜寻,它静思片刻,狭窄的眼缝对着林子扫视起来。突然,它猛地睁大眼睛,爪子颤巍巍指向一个地方,大家不解其意,纷纷顺着瞅去,同时推着族长往那儿开。还未到跟前,所有鸟也霎时瞪大双眼,它们可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景象。
一棵硕大无朋的树,似一堵围墙横亘前方,无数浓密的枝叶向上扩散开,这棵树仿佛就是片森林,两旁的红甜果树似一串渐弱的音符,在此处戛然而止。
它们急匆匆跑到近前,厚山般的树干巍然屹立着,向两边无情延伸出去,使得前方的去路被挡住了。它们生出一种感觉,可能在这片林子出生之前,这棵大树就已存在。有只鸟摩起爪子,准备绕着树干跑上一圈,希图以此丈量下大树的横向距离。但刚冲出第一步,就被一声低沉有力的呵斥声切断。
族长竟然从车上走了下来!刚才的呵斥声不用问也是它发出来的,只见它晃晃悠悠地边挪步边低头在地上巡视,于是其它鸟也跟着跑到左近,低下眼睛细细扫起来。树基周围摊开一片松软的泥沙,它们刚刚画了许多杂乱无章的痕迹,但在这些凌乱的爪印旁,却有一条细小爪印排成的笔直长线,所有爪印都是三趾在前,一趾在后,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便是从林子这头而来,朝着大树那头而去的!毋庸置疑,这一定是那失踪鸟儿留下的了!
族长尚未发言,那对夫妇却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一瞬间便要冲到大树后面去,幸好几只鸟及时上前制止住了它们。族长示意大家呆在原地别动。它独自挪步走向树后,其它鸟只能看到一个瘦小枯干的影子渐渐迷失在巨树宽大的黑影里。
族长睁开昏暗的老眼看向树后。此刻正午刚过,阳光也还算亮,大树后却像蒙着一层黑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猝然间它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几只鸟看到族长摔倒,也不顾方才的嘱托了,赶忙跑上前扶起,并将它平放在“车子”上。只见族长两喙相击,浑身瑟瑟发抖,羽毛几乎都竖了起来。它缓缓将眼睛裂开一条缝,声称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嚎叫,它从未听过如此骇怕、恐怖的尖叫,不知来自于什么不知名的凶兽,这野兽如此凶残,树后定是一片可怕的地方!回去赶快通知族群,千万,千万不要迈过这棵大树一步。至于那只失踪的鸟,应该找不回来了。。。它太虚弱,以至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在场的鸟儿们瞧着族长昏迷不醒的样子,不禁暗自揣测族长受到了多么严重的惊吓。族长的话语经过转述,在族群里立马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林子外竟如此可怕,那里说不定潜伏着沼泽、泥潭,布满了毒草毒虫!它们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到处乱跑的习惯,这片林子真是自然赠予的福音,族长不愧为智慧的化身呐。由衷的敬意在它们心底冉冉升起,同时一个信念也在它们心里埋下、发芽、生根,等到孩子出生后,一定要告诫它们千万不要走出这片林子。它们要在这片林子里永远生活下去。
老族长因年老体衰,最终还是去世了,去世前它将职位传给了自己的孩子,而基于族长为整个族群做出的贡献,每只鸟都没有丝毫异议。最初负责食物供给的K小队,每个成员后来都孵化出健康茁壮的宝宝,它们精心用红甜果喂养它们,待孩子长大成熟之后,自然接替了父亲的工作。而不知从哪天起始,每天早晨,林子里都会传来两种同样清脆的歌声,有的鸟跑去一瞧,原来是A在教孩子练习嗓子呢。一天天过去,一个声音逐渐变得嘹亮,另一个则慢慢低沉下去。直到某一天,晨起的闹铃忽然被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取代,无翼鸟们知道,A也追随老族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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