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深秋时节,仅剩的几片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死死抓牢与大树的最后一点相连,呜咽着不舍分离。
一个偏远山村的小村子里,一位头发花白,年近八旬,身材高大却不再挺拔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一户人家门口,满面悲切地看着他出生并成长过,这次回来又居住过仅仅两年的家。
他就是张家二爷,今天,他又将再一次告别故土。
张二爷久久伫立着,用不舍的目光一遍一遍从房屋、院落扫过,像是要把他们装进脑子里一并带走。
“二伯,咱们该启程了!”
送别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张二爷像熟睡的孩子被惊醒般,浑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茫然回头,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说话的是张玉权,张三爷唯一的儿子,他见张二爷看向他,马上堆出笑脸,把右手手表往前抬了抬,用异常真诚的腔调解释到:“二伯,这都九点了,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现在车方便,想家了您随时回来!”
张二爷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看向一奶同胞的弟弟的张三爷,颤颤巍巍伸出双手,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泪泉涌般流了下来。张三爷低下头,不敢抬头看哥哥的脸,匆匆抓住二哥的手抖了抖,就退到了一边。
张二爷踉跄了下,转头看向他大哥家的大侄子张玉才。
张玉才微不可见地地轻皱了一下眉头,吸了两下鼻子说:“二叔,我也舍不得你们走,可你说老大那熊样,就他们两口子呆着黑龙江,根本挑不起梁。这几天,都来了好几通电报催您回去呢,我这不怕他连您那点家业都守不住吗。”
张二爷嘴唇颤抖了几下,终是一言未发,把目光转向张玉才的三个儿子。
老二耸了耸肩,老四拿脚踢了踢抿着嘴不说话的老三。
老三不耐烦地往后退了一步,眼泪汪汪说了一句:“我不娶媳妇了,行吗?”然后哭着飞也似地跑走了。
张二爷愣愣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颤巍着挪了一下脚,最后瞧向大哥的小儿子张玉秀,张玉秀红了眼圈,不好意思地说:“二叔,要不您别走了,我养您二老。”
张二爷颤抖着拍了拍张玉秀的肩膀,摇了摇头,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照—顾—好—你—妈!”然后转过头,胡乱地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仰起头,咬咬牙,对身后哭成泪人一样的媳妇吼到:“上车,走!”
2,
列车缓缓启动,张二爷木然地看着车窗外使劲朝着他挥手的亲人们,嘴里喃喃自语:“当初不该走啊!走了就不应该回来啊!”
他的媳妇李氏,那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鼓起勇气说:“要不是你当初作下的那些孽,我们用背井离乡?我们要是有自己的孩子,用得着低三下四看别人的脸色,弄得有家不能回?”
“皮痒了吧,你?”张二爷铁青着脸,扬起巴掌。李氏难得地绷住脸,凑过去,说:“打吧,这些年我还少挨打了,打死了,省得再受你的气。”
张二爷看着媳妇那张流满泪水,布满风霜的脸,扬起的手变成了拳头,无力地砸在身前的茶几座上。
是呀,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当初自以为风流倜傥,惹下了一笔风流债,被人追杀唾骂,老父亲气急攻心,一命归西。他无法面对母亲和兄弟,狼狈领上媳妇闯关东去了。
回想在黑龙江最初的日子,虽然背井离乡,却也是混得风生水起,短短几年就拥有十多亩田地和一所大宅子,得到了当地人敬佩和尊重。
要不是,酒后错手打得媳妇流产而导致再无所出,那日子也应该是很滋润的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惨。
3,
站台上,张三爷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拉下本来就很长的脸,把张玉才扯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就那么容不下你二叔?当年,你二叔来信要收养你弟弟玉秀,你贪恋他的家产,背着全家人连夜把自己的大儿子送上火车。”
“那不是怕我妈舍不得老儿子吗?”张玉才反驳道。“你呀,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送也就送了,倒让老大争气啊!他那性子,烂泥扶不上墙,全听媳妇的,为了家产,三番四次地挤兑你二叔,逼得他差点寻了短见,要不是没活路,你二叔能回来吗?”
摆了摆手,张三爷又说:“这个咱先不说,就说你二叔回来这两年,你们天天拉着脸给话听,你的良心呢?黑龙江的财产那大儿子得了,老家的房产被你卖给玉秀了。得了钱,不就得养老吗?”
“我也没说不养啊!那不是媒婆说的吗,我二叔二婶在这,婚事就没个成。这介绍多少个了,一听说得养着四个老的,还见面都不见。我总不能让老三打光棍吧?”
4,
火车上,张二爷痴痴地望着窗外,脑海中放映着他无意中听到的张玉才夫妻的对话。
“当家的,二叔这也不说走啊,怎么办?”
“没事,我想好办法了,保证万无一失,过几天肯定走。”
“啥办法呀?”
“嘘,小点声。前几天媒婆介绍那姑娘相中老三了,不要彩礼都肯嫁。我跟媒婆商量好了,往后拖几天,就说要定亲得有房子,而且呀,二叔二婶得走,不走,这亲事就黄。”
“这行吗?老叔不会看出来吧?”
“放心,他更怕二叔去他家过去。看出来也不会戳破。”
想着所谓的亲人,张二爷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颤抖着从衣服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里是他临上车之前捧的一把土。
“我再也回不来了!这把土,陪着我入土,权当是落叶归根吧!”
列车哀鸣着,似乎也在为他难过。路边,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最后一片落叶终究没能抓牢,打着旋无声飘落,并很快被风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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