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春末爱下夜雨。白天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一到夜半时分,没有任何先兆,总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住在母亲留下的老房子,楼上楼下的窗户檐上搭了雨棚。下雨的日子,听雨的感觉竟有了几丝缠绵和说不出来的寂寞。雨水汇聚,一串串落在雨棚上敲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声声逼人。时不时听见楼上有人呼叫家人,“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屋,下大雨了。”
春雨可是好雨,乡下的水田该插秧苗了,收割完油菜籽的地也该种玉米了。古人说好雨懂事,有“好雨知时节”的赞美。
老屋听雨,那是机缘,是平常生活的禅修。宋代词人蒋捷反观人的一生,用听雨做了最好的解读。他说少年时听雨仅仅停留在歌楼上,灯红酒绿,美女香风,拿着麦克风,纯属无病呻吟;青壮年期听雨,则是在一路风尘中,大江大海,颠沛流离,欲望与恐惧,收获与失落,一如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言“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hūn)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冯唐易老 ,李广难封,只是到了暮年,两鬓斑白,如我现在,老屋,灯下,窗外雨声,一如僧人驻深山野庙,听着雨滴敲打雨棚……于是信手记下几段过去的回忆。
1:小学读到二年级,因为调皮,少先队员的红领巾始终挂不到我的脖子上。我不着急,班主任老师和班上的少先队小队长、中队长、甚至还有大队长她们着急。经常找我和几个光脖子开会,帮助我们改变从生活到学习的方式。比如上课的时候要积极举手发言,上学路上碰到买菜的老奶奶要上前帮忙提菜,遇见坏人坏事要提高警惕与之斗争,如少先队员刘文学等等。这些事情对于我,比登天还难。首先是举手发言,老师一提问,班上五六十个同学齐刷刷举手,象个小树林,一个举的比一个高。我因为调皮,坐位始终停留在遥远的角落,即便举手,老师也不易不见。印象中举过几次,可能是举手的姿式略显沉重,成了废动作。
升到三年级,脖子上还是️片空白。班主任老师完全失去了信心,班上的红领巾们对我似乎也没了兴趣。每个星期好像有一个下午,戴上红领巾的同学要么排着队,绕着操场兜圈,如果是春天,他们会穿着白衬衣,戴上红领巾,举起一面小红旗,围着一块块开着油菜花的地一边走一边唱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我所以知道这些,是我妹妹要去参加,她小我两岁,一年级就入了少先队,在家里的地位显著上升。遇到少先队过节日,我们一伙白领同学,要么打兵乓球,如是夏天,则去东岳庙小学后的河沟游泳。无拘无束,快活的很。
突然有一天,学校通知所有的少先队员都不准戴红领巾,说是被取缔了。少先队从大队长到小队长的职务一律抹去,作废了。代之而来的是红小兵,所有人,只要是听毛主席话的统统可以参加。好像是夏天,家里床上铺上了草席。听到少先队员被红小兵取代的消息,我高兴的在床上打滚,觉得这世界太有趣了,所有人都在一本正经的表演,结果成了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统统作废。我忍不住把头埋在枕头底下笑,把肚子都笑疼了,我妹妹不知所措,木呆呆看着我。
后来读书,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对革命的理解大抵如此。
2:高中毕业去了青龙公社浪潮大队当知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所在的生产队自然条件尚可,有电排抽水,自流灌溉着近百亩水田。山地皆是石谷子,特别适合种红薯。生产队人不多,老老少少一共一百多号,每人每年可以分一两百斤红薯。人口多的家,会在屋后或门旁边挖个地窖,把分到家的红薯藏起来慢慢吃。那时的口粮珍贵,每家每户的粮食都不够吃。
纯粹的白米饭,只有打谷子的那几天吃得到肚子,其余时间的饭都是混搭,要么大半红薯少半米,或者玉米碎粒和红薯、大米混蒸。到了青黄不接的四五月,生产队揭不开锅的人家大有人在。青龙公社的土地还盛产牛皮菜,又叫瓢儿波,厚皮菜。二三月份,许多人家都是煮一大锅牛皮菜稀饭,菜多米少不见油珠。
吃不饱,出工干活的时候最喜欢说的话,除了性方面的戏谑便是说吃。岁数大的喜欢回忆过去给地主老财干活,说一到春天栽秧子,天不亮就要去到地头,干了两个小时,就有地主家的厨子丫环挑着担子来了,里面装的是用红糖煮的荷包蛋,上面漂浮厚厚的猪油,一人一斗碗,随便吃,还有用菜籽油煎的面饼,一口蛋一口饼,干一天的农活要吃四五顿,顿顿不同样,油水满嘴跑,把大家听的口水直流。
生产队有个老农民姓宋,那时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患了眼病,眼睛一年四季都是泪水眼屎糊满了,每天都要出工干活。因为视线不好,走路都是高一脚低一脚,稍不留神就滚到沟里,爬起来抹去身上的泥浆继续干活。他的故事很精彩。1935年春他去雅安背茶去石棉,被红一军团红军拉了夫,专门背粮食。老宋那时二十来岁,长得高大帅气,背粮不偷懒,受到红军欢迎。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帮助穷人打天下的,还送了一副绑腿给老宋,让他参加红军。
老宋生性胆小,跟着父亲,每年都要去雅安背茶,听当时的政府说,红军是赤匪,一定要划清界限,否则怎么死了都不知道。老宋给红军背粮,从石棉到泸定,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干了几个月,得了二十块银元。在红军的队伍中呆久了,人家也放松了看管,有一天趁人不注意就跑了,一口气跑回了乐山。每回他说到这里,我们就打断他的回忆,告诉他,如果他一直在红军队伍中背米,如果活着,他就是老红军,每顿都吃白米饭,巴掌大的回锅肉随便吃。老宋听了,也不和我们争辨,嘴里喃喃自语,“那怎么可以,政府说了是赤匪,犯法的事哪个敢去试试,不敢不听政府的。”
当知青的时候是1975年,文化生活就是看电影。每个月公社电影放映员会来大队放️场电影,放电影的晚上,大队会请放映员吃宵夜。经济困难吃饭不是小事,大队指定每个生产队轮流请客。这个月放电影由第一生产队请吃宵夜,下个月则由第二生产队请,以此类推,我们大队一共有七个生产队。公社放映员是个回乡知青,长得浓眉大眼,喜欢和知青一起耍。轮到我们生产队请他吃宵夜。放完电影,收好放映机我就陪他回生产队,消夜一般是在队长屋头吃。队长老婆遇到这日子,便找生产队保管员称十斤谷子,其它菜由队长家负责。一来二去,我和放映员成了朋友。
放映员未婚,喜欢上了我们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书记皮肤白,眼睛清透,小乖小乖的样子,脸上有几颗白雀斑,个子不高比较丰满,好像也和放映员有相同的想法。遗憾的是团支书巳经订了婚约,男方是隔壁公社的,在北京当兵,为高级首长开车。那个年代,军婚比较神圣,不可侵犯。这可咋整,一对苦恋人。放映员每次到我们大队放电影,团支书总是坐在放映机后面。为了不引人遐想,总是多抬根凳子让我陪着她看。看完电影。还一直陪着走到我们生产队,也不吃饭,就是和放映员说点闲话。她向我们队长说,正在培养我加入共青团。
这倒是真的,当兵的时候要填一张很详细的表格,有一条是什么时候加入的共青团,我说没有加入过。公社的人说,你入了,是大队团支书介绍入的。离开公社的时候在场上见到团支书,我说你让我加入了共青团,也没告诉我一声。团支书的脸红了,扭过头去。
许多年过去,我们对爱和婚姻也有了新的认识。一如民国才女林徽音说过:“人与人之间,若灵魂不能共振,交流不能同频,仅是浅浅的喜欢,终究会成为陌路,可贵的是遇到理解和发自内心的爱。”
不知道我的团支书后来是否按习俗结了婚,婚后的日子是否幸福。
3:我学钓鱼是上小学五年级,地点在关庙乡桥儿店三大队小学,我妈是那所学校四位公办老师之一。学校有位陈姓男老师,清瘦,长脸,妻子也是小学老师,带着儿子住在三十多里外的青神县汉阳小学。除了寒暑假团聚,其余日子都是两地分居。
星期天没事,陈老师便带上一根竹子做的鱼竿去学校对面山坡上的王祠堂钓鱼。祠堂前有个大水塘,自然生长着许多鱼儿。民国时期,这个王祠堂出了个大人物王陵基,是"辛亥革命"以来四川资格最老的军阀。最早留学日本学军事,四川军阀刘湘、楊森是王陵基的学生。他曾经投靠袁世凯,官至北洋军队的旅长。后又携手老蒋,在抗日战争中立下丰功,最后的结局成了解放战争中被俘的最高级别的战犯……。
陈老师送了我一根鱼钩,一截鱼线,我去四大队认识的农民家砍了根竹竿,回来后用煤油灯把竹竿的弯节处烤软拉伸,下面拴块石头,竿尖吊在房梁上,吊上几天鱼竿定型直了。拴上鱼线挖点蚯蚓去塘里钓鱼。由生到熟,后来技术越来越好。
第二次钓鱼是在三十年后,我在云南工作,担任一本公开发行的经济类刊物的总编辑。许是不谙官道,干了五年,组织上找我谈话,准备调我去一家跨省的投资集团工作。我向新任的总编辑交结好工作,等待新的任命书,结果这一等就是漫漫长夜。当下的风气是,如果遇到障碍,首先是找毛病去医院住院,争取时间托人找门子,然后重新出山。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帮我联系了中医科让我住进去,我住了一个晚上,总觉得别扭,很不喜欢,第二天便出了医院。这也是我性格中的软肋,万事不求人。用我妈的话说是一根篙竿撑到底。
回家便去买了钓鱼的装备,住家外正好有几个承包的鱼塘。于是每天钓鱼,冰箱上下都堆满了钓回家的鱼。后来越钓越远,去澄江的抚仙湖野钓,去西双版纳的湄公河钓。大约钓了一年的时间,悟出一个道理,大凡闲人都是有事故的。
第三次钓鱼又过了十多年。回到故乡,见到许多同学,其中有个叫马林的高中同学,和我同级不同班,他们班的班长我熟悉,是乐山毛笔厂的老板。加上马林与我的同班同学陈晓华是小学初中同学,耍得好,后来晓华同学做了京城的高官,回乐山都要去看望马林同学。
再次见到马林的时候,闲暇时间多。据他说,偶尔做点小生意,开着一辆标致牌的旧车。马林喜欢喝酒抽烟,衣着打扮光鲜,这是单身男人的基本特征。离异多年,他自由自在,没事常去水库溪边钓鱼。那时他租住在棉竹乡一个农民聚居点,家里有个很大的塑料桶,钓回来的鱼养了一大群。
我母亲去世后,心里空落落的。马林是个热心人,决定帮我装备一堆钓鱼器具,开车带我去石雁儿红利来宾馆后的小街。那时的红利来生意兴隆,人潮涌动,是乐山最火爆的餐馆。背街有家卖渔具的小店,马林很熟,花了不到两千元,从手竿到海竿,各种鱼线、鱼漂、鱼钩、铅坠等一应俱全。我们说好,一起去仁寿黑龙潭钓大鱼。我还和他有个约定,青神的汉阳坝在岷江上修了座水电站,坝前烟波浩荡,有公司在库边修了酒店,水边绿草茵茵,在那个地方甩竿钓鱼,定是一美妙的画面。
遗憾的是,人在江湖,我和马林的约定始终停留在计划中。那包钓鱼器材就一直放在故乡母亲的老宅,每次看见,就像触电,总会打个电话问候马林。这次回乡,睹物思人,电话没人接了,马林因为脑梗已经离开了他爱着的世界和爱着的人。一天路过红利来宾馆,背街一片萧条,卖渔具的小店不知去向,酒店也巳关门停业。记得去年底,见过一则法院组织拍卖红利来的公告,后来听说流拍了。而今眼下酒店旧物甩卖,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内情。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是深夜四更天了。窗外的雨声敲打着雨棚,一如山僧手下引罄敲击的声音。这一场又一场春末的雨,静悄悄的来,淅沥淅沥落在川南的土地上,如暮春的鼓点,声声敲打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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