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西南才明白,爸爸说的“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在东北这座落后的小城里,奶奶住的已经是条件最好的医院。这座从西南记事起就存在的医院,已经由记忆里那个棱角分明的建筑,逐渐被时间打磨得圆滑消沉,新漆的外墙也掩盖不住裂缝中散发出的破败沉闷。从进入医院开始,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和发霉的味道就开始作祟,让西南脑中熟悉的鼓点又开始咚咚作响。
ICU在医院三层最里面的拐角,像心脏在人上半身左侧的地方一样,ICU这个昂贵脆弱的分支,也被安排在医院相似的地方。那是一扇白色刷漆的铁门,上面的玻璃上贴着一行靛蓝色的“重症监护室”。门口两边有两个长椅,坐满了无精打采的人,旁侧还有几个人垫张报纸窝在地上,身上裹着分不出是咖色还是黑色的羽绒服,一圈毛领只剩下一撮毛,颓丧地耷拉在地上。
看着这个场景西南忽然想起小时候跟奶奶常去的超级卖场,准确地说是一个早上五点开始卖特价商品的超市。门口也是一堆人,围在拉锁铁门的两侧,就在奶奶家对面的街角,一大群人在薄雾朝阳的包裹中摩拳擦掌。不同的是,奶奶和他们等待的是特价的商品。而自己和眼前这群人等待的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亲人。
爸爸说,ICU有特殊规定,每位患者每天只允许四名家属探望,时间只有十分钟。而这宝贵的十分钟,也要经过医护人员的安排才能轮流进去,不守时不配合的家属很有可能失去第二天的探望机会。
人类组织的结构总是相似的,就像眼前这个费用高昂的ICU就跟监狱的管理办法差不多,可能是因为里面关着的都是被剥夺某些权利的一群人吧。
西南安静地站在一边,跟大伯关山、二伯关海,还有大伯的儿子关磊一起等待,跟家人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紫色外套黑色长筒靴的阿姨,妈妈说她是二伯的朋友。
医生终于喊了奶奶的名字,今天是西南跟大伯、爸爸和大哥一起进去。那扇白色铁门刚一打开,就有一股类似隔夜蒸笼的味道涌了出来,西南强忍着胃里的翻涌穿上防护服,跟着护士往里走。
事实证明,西南错了,这不是监狱,而是向死神购买阳寿的商城。
这个学名叫做“重症监护室”的地方,看上去更像一个昏昏欲睡的购物商场。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寻呼台,里面有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工作服的护士。四周整齐地排列着身上插满管子躺在床上的重症患者,统一穿着条纹病服,敞开的前胸贴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方块,紧密连接着旁边不断闪烁的精密仪器。床头的标签和仪器上的数字就是代表他们生命的价签。普通人肉眼很难判断他们的生命体征,因为大部分患者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你可以通过旁边机器上闪烁的数字知道,他们还在活着。但你很难分清,是因为他们活着机器才运作,还是因为机器在运作所以他们才活着。
看到西南变得迟钝缓慢的脚步,关井伸手扶住女儿的腰,悄悄在耳边说:“别害怕”。
西南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肚子鼓得像个一戳就破的气球,满脸浮肿像个惨白的蛤蟆似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奶奶。如果不是这里安静压抑的气氛让自己喘不上气来,西南真的很想大声尖叫。
西南反复看着病床上的标签,确认写着的是奶奶的名字。
关山和关井一边一个握住母亲的手,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低到几乎要贴在母亲的氧气面罩上,用类似琼瑶剧里面感情丰沛的语气说:“妈,儿子来看你了。”“妈,你能听见儿子说话吗?”“妈,你听见了就赶快醒过来跟儿子回家啊。”
西南不记得是从关井的话还是关山的话开始流眼泪的,原本来之前自己脑中设想过无数种逗奶奶开心的方式,可现在甚至想要像平时一样在父母面前佯装开心的样子都做不到。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西南终于控制不住加入了琼瑶剧,呜咽着哭喊:“奶奶,奶奶”,多一句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
关磊把米汤递给寻呼台的护士,仔细地询问着奶奶一天的状况。但无论他问什么,护士都面无表情地统一回答:“正常”。
熟悉的失重感更强烈了,并且伴随着呼吸困难的压迫感。这道白色大门的里面像是无氧的深海空间,奶奶和其他的患者都被插满导入和排出液体的导管,戴着氧气面罩,他们甚至连衣服都不需要,尽情在这个世界里面无知无觉地自行漂浮。
如果说躺在床上这个浮肿的深海动物一切正常的话,为什么她还不能回到地面呢?西南呜咽着想要质问护士,被关井半推着送到奶奶身边,按着后背小声说:“关西南,快来跟奶奶说几句话”,然后附身靠近奶奶,像是她能听到一样声情并茂地说,“妈你看,西南回来了。”“对,妈你睁眼看看啊,你的孙女回来了。”关山也兴奋地跟关井一样按着西南的后背。
终于,西南在两个男人的压迫下不得不近距离直视昏迷中的奶奶,准确地说应该是沉睡,毕竟在仪器有显示和护士说正常的情况下,奶奶的生命体征还存在。
西南记得奶奶喜欢侧身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睡觉,微微张嘴仰着头,并且伴随轻微的呼声。每次去奶奶家,说好关灯睡觉之后,西南总会在黑夜里听到打火声,随后出现一枚红色的星星,然后屋子就有了一股麻将馆独有的烟草香,星星灭了西南就知道,奶奶要睡了,睡前一根烟是奶奶的习惯。但是现在护士说奶奶一直在睡着,可旁边的心电仪一直发出红色的亮光,所以西南心里觉得,奶奶没睡,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很快就到了,西南一家人红着眼睛沉默着从ICU出来。关山和关井跟外面的人汇报里面的情况,关磊跟西南坐在隔壁的家属陪住病房。
“小不点儿,回来啦。”关磊比西南大了整整一轮,所以总叫她小不点儿。
“哥,我都快三十了。”
“三十怎么了,你八十了在我面前也是小不点儿。”大哥说着,一把搂住低头摆弄手指的西南。
西南知道,大哥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人啊,想象中的难过和实际上的难过不一样。独自承受的脆弱,跟被人保护的脆弱也不一样。原本还沉浸在刚刚的冲击中准备放空一下的西南被大哥这样一抱,反而绷不住了,熨平的脸蛋又皱在一起,“哥,我害怕。”“我知道。”“哥,我害怕奶奶。”“我知道,我知道。”“哥,我怕奶奶没了。”“我知道,我也怕。”最后一句,关磊的声音有点抖。
西南从小就是关磊的跟屁虫,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关磊抱着打游戏,小西南乐得跟大哥混,关磊也愿意借着带孩子玩的由头出去鬼混。有一次关磊跟几个男孩子约架,把西南放在土坑里面,结果架打到一半西南哭了起来,最后关磊不仅挂了彩回家还挨了骂。关山拿着两指粗的钢筋满屋子追着打关磊,嘴里骂着:“你出去打架还带着你妹妹,关西南要是有个好歹你怕不怕,啊!”那时候关磊被打得小腿肿成大腿粗,硬是咬着牙根没流一滴眼泪,梗着脖子说不怕。在一边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西南,也一骨碌跳下地跑到关磊身边,跟着喊不怕。
小孩子哪里懂得失去的痛苦,只有大人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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