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大上个周末回老家，晚饭后陪父母闲聊时，父母提起想要找人看一下坟地，父亲早就相中了一块地方，觉得各方面都挺好，就是没有找专门的风水师看过，需要再确认一下是否合适。正好前阵说起我大舅刚修建了坟，他认识一个风水师，看的不错，想近期找他来看看，我觉得也好，就很赞同。

到了周一大舅就带着大师去了，经过一番查勘，父亲选中的那块地果然很好，本身土质不错，后依高起的土梁，地势也很朝阳，选穴用的是西北东南方向，四向远方均有适合的山势环拱，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大师又说，按父亲的生辰八字，尽快修葺运势会更好，这个月就有好日子。父母商量了一下，又跟我们几个子女沟通后，一致同意选好点的石材修建。

大舅开车带着父亲去了焦家上庄，那个地方原来出产大理石，虽然现在石材基本开采完毕，但形成了加工大理石的产业，正常生产墓地用的各种石材。经过挑选，跟厂家确定了一款中档的石材，并由厂家负责送货和现场施工，又找人看了日子，就定在三天后。于是，就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父母需要准备烟酒食材和通知村中几家近亲到时帮忙。另外还有很多准备工作，其中除了现场搭建篷布和因为晚上施工需要的灯具照明外，还需要放在空墓中的年糕、铜钱、笔砚、石狮子、栗子等等一整套的东西，这些全由大舅负责提供和采买。

在农村修坟是件大事，也是人慢慢老了之后自然而然就会考虑到的，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近年来，村里提前做这项准备工作的人也多了起来。父母觉得一方面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另一方面孩子们也都不在身边，提前找好了自己的归宿，免得百年之后小辈的我们无所依从，是为自己身后打算，但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的多。对于这件事，我想的明白，之前也考虑过应该早做打算，但没有合适机缘也就没提过，这次真的事到临头了，我虽心里坚定，但还是有一些别样滋味，父母真的老了。哥哥家在威海，嫂子出差了，他工作又正好很忙走不开，姐姐姐夫也是刚去宁波女儿家帮忙看孩子，远在千里之外，只有我离得近，媳妇知道后就说事关重大，让我必须得回去，我原本就打算要回，自然义无反顾回家参与。

到了要施工的那天下午，我开车捎着同在张店的小叔一起赶回家。到家时，天还没黑，大舅已经跟父亲把施工现场的篷布和照明灯具都安装好了，村里的几个本家叔叔也在院里坐着了，等我俩回来后，就开始吃晚饭，我把酒菜逐一端到桌上，同时就帮母亲在厨房炒菜做饭，顺带就在厨房吃了，没有再去桌上吃。大家饭后简单聊了一会儿，就约定先各自回家睡一觉，等晚上十一点再来，跟送料施工的一起吃了宵夜，就要去地里守着干活了，我们几个也都小憩了一会儿。

夜里十一点，我们起床准备宵夜，要煮好几锅鸡蛋，另外院里支起大锅，烧好热水准备下面条，母亲另外在厨房里做好了卤子，到时一起吃。大舅带着小叔去村口等着，约好送石料的十二点出发，大约半小时路程。送料和施工的人员一共来了七辆车，两辆拉人的，早早来了，另外三辆农用机动三轮车分别装载着石材，期间还有一辆三轮车走错了路去了邻村，等了半天凑齐后，赶到家就开始吃面条。我们虽然不饿，也一起顺便吃了些，现在气温低了，也防夜里太冷。饭后我们就一队人马，打着手电浩浩荡荡向看好的地点进发。

赶到现场，搭好的篷布下灯火通明，大师看好的穴位已钉好缠着红布的定位桩，我们把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公鸡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下，由它守护今晚的现场，这只鸡可能夜里的缘故看似有些倦怠，但精气神十足，显得十分淡定，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大舅带来的香火纸钱摆好，我点好香插好，大舅做为代表，嘴里念叨了一番，类似今晚这里动工，各类动物生灵该搬家搬家，别伤着他们和各路神仙保佑之类的，然后发送钱粮。同时，这边经过一番拉线测量，确定好了开挖边框，一看表正好差几分钟不到凌晨一点，看好的时辰就是凌晨一点之后。

待吉时已到，因为我是儿子，由我先拿着铁锹象征性的在框内铲了几下土，以示可以开动了，然后施工的十个人便齐齐的下了手，不一时就挖出了浅浅的轮廓出来。此后，待底下的土渐渐变硬，人员分成两组，有刨的、有铲的组合好了，轮流休息的就抽支烟，他们嘴里不闲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一些日常劳作中充满小智慧、小情趣的俚语段子，用地道的地方方言讲出来，随着每个人不同的脾气性格，或快言快语、或慢条斯理的说出来，有的还很搞笑，在这些彼此的调侃打趣中，便不住歇的干了起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清冷的天空中群星闪烁，暗暗的蓝色夜幕上点缀着遥远的星光，熟悉的猎户座清晰可辩。初冬的寒夜还是渐渐显出了他的冰冷，虽然我们都准备有厚厚的棉衣，但脊背上仍能感觉丝丝寒意入侵，那种棉袄隔不住的冷，随着冬夜的加深更加的侵入肌骨。这时，我们本家的几个叔叔就去邻近的树下找来各种修剪下来粗细不一的树枝，还有整块的干死的树干，寻来引柴火，便在树间的空地生起火来，不一会儿一堆完美的篝火呼呼的烧了起来，我们这些在这陪着不用干活的人就都聚拢在火堆周围。大伙儿聊着苹果啊、灌溉啊的家长里短的话题，就像平时过年过节、农闲时走亲访友的聊天一样，身上也渐渐的暖和了起来。

那只昏昏欲睡的大公鸡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地上，不时悠闲的发出咕咕的声音，偶尔几次公鸡就像起来活动活动身脚，昂头挺胸的转上几圈，一伸脖子发出洪亮有力的“哦哦喔~”，鸡叫声高亢有力、不容侵犯，划破夜幕的笼罩，在这个小山村侧传的久远。大公鸡转悠几圈，鸣上几次，信心满满的彰显着这个地盘我做主，毫不懈怠的完成他的使命职责，便又卧下了。

等鸡叫数遍，天色微明，这边开挖的工程也一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坑里铲土的人已渐渐的从露出大半身到只露出肩膀。中间经过几次拉线测量修正方位，挖的不足的地方再侧切补充后，一个深约一米半，西北边略长、东南边略短的近似方形的土坑显露出来，两侧土壁上布满密密麻麻苹果树的毛细根系。这块地的土质非常好，上层因为耕作相对疏松，下半部分基本是原土层，土质细密紧实，没有一点乱石，刚铲上来的土微温略湿，在明亮的施工灯光照射下，冒着丝丝的热气。

早上大约六点半钟，土方工程终于完成了，因为我要去邻村的小商店买热馒头，现场就留下小叔值班看管，其余人一并回家吃饭。家里母亲和来帮忙的三姑早已准备好了菜肴，虽然是工作餐，但也还是要有些讲究的，一共要六个大菜，其中一个是大锅菜，要用院里的大铁锅炒，整整一大锅的白菜炖肉。施工的十个人在屋内一张大桌围坐，我们其余人就自己盛菜、取馒头，自己或坐或站找地方吃毕。我匆匆吃了一大碗后，喝了点热水就急忙去现场，替小叔回来吃饭。

现场的篝火还没有熄灭，最粗的一截圆木墩头被整个引燃，火苗忽左忽右，不急不慢的烧着，看样子还能着上半天。天已大亮，气温也没有夜里那么冷了。施工的人员陆续回来，因为到现场的最后一段路太窄，经过简单分工，开始用小独轮铁车运送石材。整整三车石材，一共有底梁三长两短计五根、顶梁三长两短计五根、立柱三四一十二根、隔板九小四大计十三块、厦沿两块，加上十四块盖板，共五十一块大石材，每一块都需要两至四个人才能搬动。另外，还有四条比较细的小圆立柱，主要是放在两块厦沿下，做装饰作用。

在石材的运送过程中，现场就开始安装，最下面要铺一层细砂，主要是做找平和充填石材底部的用途。经过用多次水平调校，先铺好底部大梁，一个横“日”字的轮廓就出来了，再安装立柱和隔板。梁和立柱之间有简单的榫卯结构，立柱有刻好的凹槽和隔板嵌合，每一块石材都有编号，位置顺序都不能错。所有隔板和立柱的内侧均有雕刻装饰，有“梅兰竹菊”的雕花，大大的“福”字、“寿”字和“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积德生贵子、尽孝出贤孙”等字样，安装好所有立柱隔板和厦沿后，再安装顶梁，顶梁内侧也有刻好打磨涂黑色的折线条纹饰边，显得庄重古朴。

至此，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在封顶前还有好多工作要做，母亲从家带来了酒菜、纸钱和木桌，摆好进行祭祀，对各路神明的保佑进行感谢。同时，我要下到墓穴进行打扫，首先要把地面的土铲平，和着剩余的砂子铺一层细土，这是将来父母亲安眠的地方，不容马虎。然后要把每个石材都要仔细擦拭干净。因看到我一时弄不完，大舅和小叔也都下来帮忙，父亲在上边观看指挥，这件事本就是需要儿子等近亲来做的。初步整理完毕后，要在两侧墓穴地上，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各埋设好“七星钱”，另外在每侧四个角和正中间埋设硬币和栗子，再在地上铺上准备好的红布。然后在两侧南头各放好一对米糕，每对米糕上面是一双寿鞋。在联通两侧空间的中间隔板两边分别摆放上叫“长流水”的陶瓶，里面盛满水，在拱门上隔板两侧分别悬挂红布帘挡好。在北头厦沿下，先安放好四根小圆立柱，每个立柱边摆放好小石狮子，厦沿两头下插上新鲜的柏树枝。在东侧父亲这边还放上了历书、毛笔、纸砚等用品。

我这边收拾完毕上来，母亲那边主持的祭祀也完成了，燃放鞭炮庆祝圆满成功，同时开始最后的封顶，把十四块厚厚的大理石盖板一一就位，上面再铺一层准备好的塑料布，以防雨水侵蚀，然后再开始盖土，最后封成一个低低的方形的土台。

坟修完了，大家分别收拾去定好的酒店吃饭，我也匆匆填饱肚子，开车拉着小叔回张店了，我俩都还要上班。

修坟这件事虽早已酝酿许久，估计父母早已想过多次，但从未提上日程。我也觉得为时不晚，从未跟哥哥姐姐商量过，于理应该考虑，但于情不想。父母身体都还很硬朗，我甚至心里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去接受去做这件事。可这次机缘巧合，从决策到完成一共就四天的时间，就大功告成了。选的地方风水等各方面都很好，材料选的也不错，最后做出来效果也非常好，对父母来说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整个过程中我以第三方客观的视角参与，似乎很理性淡定，但从不敢细想，细想哪一天真的发生了，父母会永远离我们而去，我就禁不住要流出泪来，虽然我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那我们能做的，就是要在父母有生之年，尽可能的多回去看看他们，陪陪他们，尽些力所能及的孝道，不留遗憾。

人的一生，不管有多平凡，还是有多伟大；不管是斗升小民，还是权倾朝野；不管贫穷，还是富有，最终都脱离不了这一小小的方寸之间。这小小的归宿里，真的会有另一个世界吗？我们都不知道，有的时候我们觉得或许没有吧，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希望还是有的好。

（农历十月十一日修坟，十九日记）

2023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