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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百物,失子之语

百年百物,失子之语

作者: 劫火不熄 | 来源:发表于2017-12-01 11:32 被阅读0次

    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是一盏蜜蜡烛灯,不知怎的有了灵智,除了宅子里一个做仆人的小姑娘,没人知道。

    那天人们正在玩“百物语”,是个人们轮流讲故事的活动,从贵族到贱民都会进行。我被点燃,又被罩上蓝色的纸。穿着青衣的人类愉悦地托着百盏包括我在内的烛灯,走向暗室。赋予暗室幽光的蜡烛们安静而缓慢地燃烧着,人们缓慢而兴奋地在隔壁那间与放置烛灯的暗室相通的另一间暗室里讲述着一个接一个怪谈,讲完一个就从隔壁摸黑过来吹熄一个,借了剩余烛灯的光照了次镜子才回去。略略一看码得整整齐齐的灯盏,我排在一百里的最后一个。

    到最后,房里只剩下我一个,再没有人摸黑过来吹熄我,大抵只是于隔壁围坐在一起等待着什么到来。整个屋子只剩下蜡烛燃尽的味道,还有不同人类进来时留下的身上的气息。我想起最后那个人一直在盯着我看,吐气吹熄了面前的烛火,眼里却只有我。好吧,似乎就是认得我的那个姑娘。她眼睛溜圆,一直死命盯着我,眼里都是以我做了光源散发出的青蓝光芒。她走的时候一再回头,还冲我笑了笑。她还没有染黑齿,但说不定几年之后,她就会面白齿黑又无眉地嫁了人,再无法见面。良贱之间通婚早已合法,对她来说也许是个好事情。她与这家主人的一个儿子似乎有点感情,会这么成了一对也说不定。

    不过,真狡猾呀,你还是很喜欢那个少爷的,但却每天都会来跟我说话。

    日出了,又是新的一天。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昨夜玩着“百物语”的贵族和贱仆们也都起身散了。我继续燃着,直到她走过来收了蜡烛,嘴里说着“辛苦了”,又把我吹熄。

    唉,等你太久了!

    时间悄悄流逝,而我也有很久都没再看到那个小姑娘了。没人知道我的存在,知道的人又不在眼前,我只好闭目养神睡个大觉。

    而我是突然被外面的喧闹和脚步声吵醒的。

    朝窗外一看,只见火光漫天,大抵是失了火。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见到她的。她高了不少,幸好还是皓齿,没有谈婚论嫁,但看身形已是十七八岁光景。她惊慌地点燃了我,又端起我,说要带我逃跑,我控制火焰闪了闪,烟在空气里打了一个旋儿,意思是“你这么搞会被人误会是你纵的火”,但她看不懂,以为我很高兴,便满面愁容但仍强笑着端我走。

    奔跑的过程中她突然被叫住,于是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过头望着来人。我也看向那步履匆忙的人,他衣物多处焦黑破损,头发散乱,没有丝毫贵族的严谨。他正是小姑娘的心悦之人,只是失了平日的微笑柔和模样,面部狰狞地仿佛戴上了般若面具。

    “你手里那盏灯就是导火索吧?”

    听着是疑问句,但此句却并没有等待姑娘回答的意思。姑娘面色苍白,慌忙握住灯柄,连忙摇头否认。什么动作都无法阻止接下来悲剧的发生,她只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吩咐下人将自己抓起来。灯在挣扎间脱了手落在地上,连带着我的意识,撞在土表没了声息。

    我再度醒来时周围没有人,那盏灯也灭了。月亮不全,火光已尽,我却看自己的身体看得分明。我实体化了,从虚妄的意识晋升成了具有实体的妖怪。我努力嗅着空气中稀薄的、只被我所熟知的灯烟味,只因它寄居在姑娘身上很久了,那是我赋予的独特的味道。

    腿没有力气,我便扶着墙走路,一点一点挪向气味的来源。我看见她正被吊在空中,几乎没了脚底的支撑点。她看了我一眼,慌里慌张地笑了一下,便彻彻底底地将全身重量托付给了那简简单单的上吊绳上。眼一翻,全身挣扎了几下,就再也没了动静。她那么无辜,我却没什么方法救她。她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但我又不能简简单单将她忘记。这感觉实在痛不欲生,虽然这一番话并不代表我曾活过。

    那是夺命绳,人与人之间最残忍的、相互伤害的方式之一。

    突然地,我很想去黄泉畔找找她,也许会碰到她的孤魂。那里有很美的彼岸花,一片一片开得灿烂而饱满,正如她年轻的笑脸,正如她死亡时生命之火将熄的绚烂。若是不凑巧,刚刚好错过了,我还可以守在那里,等她过了奈何桥,趁她没有进入下一轮转世,灵魂还干干净净的时候,掰开她的嘴,向里塞入一把彼岸花,逼她咀嚼吞咽,逼她忆起往事前尘。让她恨,让她申冤,绝不能不了了之。

    想到这里,我又笑自己的天真和残忍,这就完全不是我的本性了。

    我在人间的无数盏灯火中辗转流连,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

    老鼠爬行时擦过灯架,差点弄翻了底座;女孩子对着我泪流满面,嘴中低声自语着苦涩的话;老人手提着我,他们走路蹒跚,我也跟着摇晃,晃得昏昏沉沉,他们的交谈仿佛来自天边。我看过房屋角落的积灰与虫网,看过满天繁星,看过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极为类似的火海,但看得最多的还是形形色色的人。

    看得多的是人,比人更多的是事。最有意思的,是从人嘴里说出的故事。

    我曾在不同角度去观察同一件事,顺便关注了所有与事件有牵扯的人。那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忠实可靠的,也有奸佞邪祟的。我体会到人类社会的复杂与有趣,记忆中那朝着小姑娘恶言相向的嘴脸也更加清晰。要是人转世时相貌不变,说不定我还能认出他。

    在人间几百年的游荡使我的妖力得以长进,万千生灵的经历充当了供给我妖力的源泉,这更是为我奠定了坚实基础。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讲故事——兴许这就是拜那小女孩曾参与的“百物语”游戏所赐吧。

    我面容姣好,全身的穿搭青蓝素雅,身形纤瘦但从不呈乏力之态,基本坐在青灯的灯杖上趁着夜色游荡。小妖怪都尊称我为“大妖精”,我却只能给妖怪们讲故事以堪堪表达我的感激;作为回应且为了表示友好,四处漂泊的妖怪也会同我分享最近经历的、道听途说的的人间神话,又或是属于其他妖精的奇闻轶事。

    哪家的东西被偷了是谁惹的祸,哪个妖精的朋友被什么猫吃了去,又是哪位善良的男子爱上了一名花妖,哪个刀灵强大却脆弱,甚至还有另两名大妖精之间的深厚友谊……太多了,太多了,完全无法罗列清楚。

    妖一旦有了灵智,基本也就与人无异了,七情六欲兼备,能作恶也能行善。妖怪力量各有千秋尚能作伴,更何况人与人呢。

    可即便我经历了那么多岁月,还是无法摸透人世这污浊而混乱的地界。

    有天黄昏近夜时,一名女妖边摸我头饰垂下的两条带子,边痴痴地说着好看。我让她找机会逛逛人类的集市,也许能发现挺多好东西。当时夕阳烧得很烈,几片拉得很长的云鲜红似血。我突然想起曼珠沙华,它开在黄泉边,人们习惯称之彼岸花;我还想起那个少女被迫自缢的场景,当时我碰巧撞见现场,甚至一念之间颤动了指尖,想喂她吃当时绝不可能在手边的花。

    曾经对我来说,单凭一己之力跑到地府晃荡绝对是天方夜谭——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那足以自傲的资本。我可以让判官传话,免去走过奈何桥的步骤,直接叫阎魔趁她空闲的时候小叙一番,还能跑到竹林里找辉夜姬听她唱歌,甚至陪一目连到海边找荒。

    于是我便去了,简单地与众小妖作别,飘荡着轻轻抬手开启了阎魔提供给高阶妖怪的、通向地府入口处的门。

    这就是心血来潮了。要不然,为何不在昨天、前天,或是明天、后天,却偏偏在今天开了这道门呢?

    进了门,飘半晌,待视野达到最和谐的宽广程度才留心注意周围事物。只见黄泉远处挂着半个夕阳,同方才的人间景致大抵相同。我意念控制灯杖向前带动着自己飘过了桥,低头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正烂漫地盛开着。

    彼岸花同样也烂漫地开在我刚才站立过的“彼岸”,仿佛娇艳媚柔的少妇在那里侧躺小憩。红色的花簇拥着一团一团地反射些许金光,在夕照下仿佛天边火烧云。

    身后的花海突然不规律地颤动着,这吸引了我的注意。于是我转身,朝那颤动的源泉靠近,任身上青蓝色的光打碎红与金的交织痴缠。青色强行侵略花海,却又不着痕迹地擦过花瓣;花海还是静悄悄地颤动,仿佛无事发生。

    越向前深入我便越是小心翼翼。其实身为高阶妖怪,拥有的妖力足够支撑我飘浮许久——即便如此,我还是下意识屏息提气,生怕任何一点闪失让自己坠落在火般的花团锦簇中。那红花似火,我避免沾惹,生怕受到想象中足以灼肤炙骨的痛。我距离那颤动的中心已经很近,而且远远看到了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蹲在花海中——她还低头左右顾盼。

    再靠近一些,我能看见她的手里正掐着几根绿色的花枝。花枝上挂着的红色花瓣无缘由地飘落,又像失去重力般环绕在那女子周身,似雪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并化作红色光点。紧接着,光点打着旋儿浸在她周身的空气中消失了。

    “我知道你要来这里。”

    声音不源于自己,但正随着那女子的起身与转身而变换着声源的高度与角度。

    她的声音调子不高,听着舒服,且平淡的语气中似乎夹了一点欣喜和活泼,这又与她冷峻的脸不太搭配。

    她又突然笑了。

    这令我直接否认了方才“不太搭配”的想法。

    缘分就是如此喜欢捉弄人——它连妖也照捉弄不误。她说她现在叫“彼岸花”,是几百年前从奈何桥那边过来的亡魂,无论如何都不喝孟婆给她的汤,非要留在这里。

    “当时的孟婆也是可爱得很,话竟还说不清楚,就想强行灌我喝汤。我态度太强硬,还差点把她逼哭。”

    我看面前生得俊俏可人的女子,几乎不能把她跟当初的少女联想在一起。虽说她容貌未有太大改变,如今也是二十多岁的动人模样,但举手投足间充斥的自信与骄傲却是当初的小女孩不曾具备的。

    综合彼岸花告诉自己的消息,这几百年来她一直以守花者的身份留在这里,监督待转世的灵魂不去吞食任何一朵花,以免忆起前世而影响转生。久而久之,她与花海有了感情,而这感情连带着她不愿转世的执念一起,汇聚成了妖力的来源。

    她说他恨那个命令她自缢的少爷,但同时又爱着他。

    她还自顾自说了很多,我无言地听着。

    “温柔与决绝,这就是他的魅力。我爱他的一切,又恨他的一切。每次他转世时,我趁他意识恍惚的空档偷偷往他嘴里塞一朵彼岸花,喝了的孟婆汤就没了效果,但他依旧是要进入轮回。这几百年,我就一直在这里守着。

    “每次他恢复了记忆,就哭着求我放过他。他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任何代价,但我总是留着他的性命——因为我要见他。我不能长时间离开花海,但最近却总是会被阎魔大人叫去办些事情……这些不重要,但这持续的花海监护正好给我提供了很久的时间。作为代价,我让他每次经过这里时留下些什么。

    “他的头发,他的鲜血,他的部分肢体……总之,他每次回到轮回之前,留下的都是他亡魂的一部分。他的灵魂,正一点点渗透在这里,而这个过程永远都不会停止!

    “我会一直存在,而这就是因为他的供给……这是他给予我的养分!”

    我眉头轻微一皱,竟从心底里扯出一丝退意。

    我来这里并没有“初衷”,一切都是心血来潮。那么突然来、突然走,也没有问题对吧。杖随心动,我已移动些许。

    “阿灯,”彼岸花用她刚给我起的称呼叫住了才微动一下的我,“你要走了吗?”

    我点头:“嗯,要到傍晚了,回去讲故事,有机会还能再听一些其他的。我有机会就回来看你。”

    彼岸花听后突然笑了:“哈哈,原来如此。从前你听我们讲故事,如今你故事多了,又要讲给其他妖怪啦!听你这么说,百物语还在持续……那这样可好?你只需要偶尔来我这里一趟,听我讲些我偷听到的过桥人的故事,我也可以听听外面的事!”

    “你不是也可以离开这黄泉吗?”我听了这番话心生疑惑,还是飘过石桥,抬手召唤了来时的那道门,隔着忘川河与彼岸花遥望。

    “可以倒是可以,可谁确定你遇见的下一个我是‘我’呢?”她如此说了。

    我还未来得及问个清楚,便被传送回了人界,而她的声音还回荡在脑海供我反复回味。我低头思索,只见传送的门旁地面上有一朵红色的花,随着门的缓缓关闭,属于它的一片花瓣在门完全关闭的一刹那悄然落了地。

    从那天起向后推算,我再没遇见过她。

    当晚我在灯里发现了一朵快要枯萎的彼岸花,旁边有一株挂着绿叶的花枝。她莫不是取了“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之意?

    再后来,我又有机会与阎魔见面,顺便询问了彼岸花的事。

    “彼岸花?怎么,你竟然还跟她——噢,按资历来说,怪不得如此。听你这么问,她大概没有跟你说吧。她死有余孽未消,还要在十八层地狱里轮番经历苦痛,以抵消她对一个凡人灵魂的永世折磨。我不再多说了,毕竟地府对谁都是公平的。”

    阎魔面无表情地阐述着我不曾知道的事。而从她话语结束的一瞬开始,无论我在做什么、正注视着什么,心头那把刀绝对一时不停地将这故事镌刻在刀尖反复接触的地方,令我永世难忘。

    这大概也是彼岸花对我的折磨吧。只要她存在,这苦痛便永远不会消失。

    那又何妨呢,存在也不碍事。我可是最喜欢故事的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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