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春)
洁净的蓝天偶尔飘一朵,像一滴墨汁闯进一瓢清水里,那么悠闲的白云。这时的我,也像白云一样悠闲在家。心随他们或来或往的身影,此刻我清楚得很,不用多久,一家人又得相继离开,各分东西了。
我家最热闹时,要在十天前。我和她,两个儿子,四人先后从外地赶回来。一年里一家人,很少有在一起团圆的机遇,春节也不例外。而这次团圆却意味着,另一位亲近的人,要被我们一家强行送走。她便是她的娘。
她的娘72虚岁了。我回到家时,先探一眼自给自足,且鳏居多年的母亲后,便去向她娘的住处。进入幽闭的院门,进而推开半掩的屋门,那时她的娘正无奈而昏聩的休息在床上。床单的纯色早巳褪了四成,被子下的病人赤裸着全身,侧脸而卧。屋内弥漫开的味道,会另一个开心的人瞬间失去信心!屋内静得出奇,呼吸声似听不见的。就连院中的白毛狗,在我进屋后也不再叫唤。靠着隔扇的旧式方桌上,闲立着一只已摆停多年的小型老式座钟。不知为啥每次瞧见它,我就老想《围城》里那台座钟。就感觉钟的气数,无端映射了主人的某些气数,只是此钟已死而彼钟在生病……另一边,被子的下半截空着,她本一米七五的身段,蜷缩得像个十来岁的瘦小孩。她那里满满一头银发,精短而铮亮。深陷的紫色眼窝里,已没有发现亲人时的光彩。在她品尽酸甜苦辣,而张大的嘴巴的上面,是一只绕来跃去并不太怕人的黑苍蝇。驱赶的手累了歇了,它就趴在她的脸上,而她毫无察觉。其实她也已分不清我的喊声和苍蝇的歌声。在白天,幽暗的屋子被白炽灯浸染后,给我一种想逃开的压抑……
于她而言,也许,是真正懂得风木之悲意义的时候到了。她是我妻子,当她疯狂地闯入这片生死茫茫,爱恨皆休之地时,她母亲的魂魄,赶在五小时前就绝尘而去。那时她浑身急抖,瘫在床下,发出讨债似的嚎啕。那时我真的一点都不认识她了,平生第一次见到一个使尽吃奶之力,去追赶悲伤的女人。她那双肩,像骑在马背上被动着摇晃,她面色惨白,唇色绛紫。我想像得出那时,或许真有那么一个隐形的坏蛋,被她按在胯下用力揍打,但不用手脚,而是用有限的精力,和刚硬的嚎啕声。就像山洪,它来之前山谷是安静的,而它泻来之后,天地为之咆哮!又像条扬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她自身。在已暗实的初秋夜,倍感凄凉的我想把她变回到原来,就去薅她,而她的神力却将我抖开在一旁,继续猛追那失手打碎的悲怆……
她母亲离世前,就连已有心里准备的我,也是猝不及防。她弟弟的电话,像往常一样被我厌倦地接通时,里面宣告的都是警告声:娘快不行了……
我是在温热而清朗的中午及时赶到。病者呼吸短促,像在争取什么似的努力着。……人心已到最慌乱时,我用最微小的动作在微信里紧张地催促她,希望她的回归,能像箭羽一样把逃散的弥留射中了,去完成人生里最后一班,令双方并不满足但却坦然的交集。
随着微近的嘀咕声,在浅布门帘的哆嗦下,邻居阿婶、大妈进来了,有六七个人大概。她们神情庄重庄又不容置疑地命令她弟弟(弟媳末归)和她大嫂(大哥未回),将之前备好的棺内之物呈出。……粗心的大嫂突然想起还没有散麻,就跑出了门买去。没有方寸的弟弟,扔掉吸到半截没有掐熄的烟头,要去找那些举丧租用的灶厨之物。在出门前他认真地告诉我,还有物品落在他的家,要我骑电动车去取来。
很小的四方院子,只够我用十来小步踅回。我瞅一眼另外的人,似乎都很忙,只是忙得不够效率又没有节奏感,像一出还在排练的戏…我不知所措地摸出钥匙,迈脚向外头……刚走到一半路程,电话里头又催:快回来,人都已没气了!再见到她娘人时,竟发现那容颜反安详了不少,样子也先前那种瘆人。
在疲惫的岁月里等这么久,是不是奢望,她留住这么一个特别的样本后,被镶进一个没有病痛的国度?可是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好些人的心里竟怕了,在那张没有横挡的原色粗制木床边,她嫂说她的腿好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弟弟且不在屋内,我就跨上床去托起薨者臀腚,帮助她们几个一起,穿衣服给她。
说实话,我那时没有悲恸,我只是想帮她顺利跨过这道门坎,去向该去之处。她面色皎白,皮松肉驰,她双目微合,下巴因为下塌而张开嘴巴。那位大娘以手托起来数秒,去手之际那嘴巴随即又张开,于是那手又托上去…….
我这双手捞起她那身体时,就有人将下面湿漉漉(应该是溺尿)的褥子撤去。紧挨着该穿套好的裤子,裤子又多层又厚的套在一起,于是大妈的手从裤腿的中间穿上去,一把捏住那只已蹬上新袜的脚趾,另只手用力提起裤的腰子……我额上奔流着汗,浑身像泡进热水锅似的难受。我都快撑不住了,可那裤子却还是兜不上来。薨者的腿蜷得老硬,邻里大妈口内不停地叫道,xx,xx你要听话,该穿衣裳喽……
我的臂膀已酸困得不行,就又放下去。其他人随之也喘口小气……再行搬起,还能感受到,她娘那跟我一般温暖的肌皮。她可能睡着了,只是不愿醒来罢了。我瞬间奇怪着想,还瞬间扫一眼那张安详而凝固的脸宠。
这时众人猛的一吃劲,那裤子居然拉了上来。而后再穿上衣,死者的手指已变形如鹰爪状,大家免不了得小心翼翼…差不了多少时候,租用的冰棺运到,这些人抬起来床单四角,将床单上的故妣放进了冰棺。电插头随即插好。
然而她的腿,却不肯蹬直,罗圈形的向一边弯去。棺主手法硬朗,他让我们都松了手,他自己坚实地摁下去,骨缝里传来一声轻响后,棺内那双腿已伸得笔直。
天呐,一条叫百子图的缎被为她盖上,她那一双白色的内衣长袖被捆在一起,袖里装了据说可以方便带到另一世界的钱物;一双绣鞋也被一条麻绳禁锢起来,里面是大小合适的她的脚。而这里的人,被无情的冰棺盖隔开时,我才感觉到一阵异样,一种灵魂出动时引发的异样。忽一声断喝,打破水泥墩般的沉寂:大声哭几声吧!
她大嫂难听的哭声,像撞到铁锅上,又被弹走的铁丝,委屈地奏响了。她弟一屁股坐下去,无声的呜咽。而我,我挤了挤眼却感到泪腺里没有泪水,我耸耸肩,踱出西屋,仰望院子上面四四方方的天。那时天蓝云白,都像没啥事似的。我的心思混在隔门的哭声里,反觉一种卸下的轻松。真的,在我看来,卧床了这么些年,走去和天堂里她的夫君相会,倒也算种幸福?!只是,走得恁急,她咋不再坚持几个钟头,见一面揣着万种情思,风速来归的闺女?
……而今一个西游赴约,一个重踏打工迷途,这真像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和她,一个朝来处来,一个奔去处去。而我不是一条纽带,更不似她和她的贴身棉袄,我像个小丑,观赏或被观赏在这个地窄人稀的台子上,等曲终人散,酷似黄梁一枕。
来与不来,生活都截在你的前头与退路上。你就算捉弄了时光却也无法捉弄生活。我相信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可以撞碎她们之间的母女深情。人间如此,天堂亦如斯。在生活的“公交车”上,她的娘被载往一个陌生的终点站,而孤零零的站台上,却没有接站人。但是她,她不但错过公交,还负枷带锁……
所以当我目贯母亲佝偻的身子,被搁在生命的逆时钟上摇摆时,恐惧真像大山时时袭来。来的终归要来,去的绝决地要去。无非争得一个来去之间都接恰的交集。对上了是喜,错过了就是悲。我和我娘之间又会以何种方式收场?
茫然间忽想起,她母亲走的那晚:天空里月亮圆得冒油,有人说七月十五那晚,是鬼魂的日子。还有人说,临终者心中有谁,就会等那个谁回到家中,见上最后一面,相反就……我也疑惑不定。但来来往往的,岂不应由命运作主?而且不管走在哪里,都是在路上哩。
戊戌年九月 草于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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