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同样的青色和光
临风对月在邱贻可看来,只是比较特别的下酒菜。
坐在自己家的屋脊上,摇摇晃晃搅碎白瓷碗里的波光粼粼,哗啦啦一口咽下。悠长地叹一句,啧糊涂婆娘又偷偷兑水了。
“唉……”一声叹息搭上男人腰间无精打采垂下的大灰尾巴正正是绝配。
“闹狗呢?”一只中等身量的赤色猞猁不知何时跳上来,正把两只前爪扒在邱贻可身后探头探脑,桃花色的舌头一卷卷走瓷碗里最后一口酒,嗯这么清淡正好:“这回方博睡了才想起来自己台阶给的太早了?……邱贻可!”嘴不饶人的后果就是眼前一下子天旋地转——猛然被邱贻可圈进怀里,纵是此时平衡感远超常人,化作猞猁的陈玘还是恨恨瞪了那浪人一眼。果真闹狗。
不过随后来到的温柔抚摸还是让他舒服地蹭蹭邱贻可带点胡茬的下巴。算了,看在兑了半缸水的酒你都乖乖喝的份上还是不与你一般见识了:“行了,人回来就行,你看他连气都没喘匀,倒还先拉着你说错了错了。”你说你那时都乐得赶紧又去师父那里顺了两瓶凤眼梧桐果了,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没拿架子真的是为时略晚。
不过能回来就是好事,至少可以省一瓶药和掩埋尸体的功夫。
良久不见抱着自己的人有反应,陈玘动动尖耳朵去逗他:“诶诶诶?你真心软了?”人手可还没好透呢,这时候你从了他,到时可就要到十殿阎罗跟前去捞他了。蓦然间倒有一丝热血上涌,倒不知道和眼前这人闹地府是怎样一种绝妙滋味。
不过这不提不要紧,一提,“唉……”男人反而停下手里顺毛的动作,仰天一声长叹后把脸埋进猞猁赤笺泼墨的皮毛里。
其实吧,就像玘子说的,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这回啊,真未必是一出救国戡乱的好戏了。
不过他的猞猁可不善读心,见这好好一七尺男儿大晚上抱着自己长吁短叹又说不出一个前因后果,陈玘只以为是这做人叔叔的又想起了些往事正兀自伤感,便用前爪推推黏在自己身上的邱贻可:“邱贻可你差不多行了啊,难道真想把岁星宫里的捆仙索拿来?小郎君肉体凡胎可受不住。”
乍闻“师父”两字,那磨磨蹭蹭的人一下子抬起头,烈酒一样的目光烫得陈玘心里有点发痒,不过接下来的话却一下子把这绮念给抛到比天河更远的那头:“玘子,你说岁星宫里啥子宝贝都有,啷个没有女娲娘娘的物事?”
得,看来今晚是个“温故知新”的夜晚。
陈玘舔舔自己的肉球,话里一副痛心疾首:“你别老想着那些老故事,女娲娘娘的宝物说到底就只得得得那根挥泥点子的藤条,纵然能活死人肉白骨,一鞭子可以生千千军万马。那也已经给了娘娘和伏羲神上生生的那些后人。我们是碰不得不说,况且生的不过是具皮肉驱壳,没有娘娘仙气一口给渡过去,撑死就只是没有毒的药人。你侄儿那点伤筋动骨,还不至于用劳这么大的驾。”
提及此,他真的很唾弃最近这个朝代那些个造药人的人。不就是想尝尝做上古大神的味道吗?
但如果他们知道,这些后人和娘娘一样都是死后不入天地轮回的呢?
说白了就是贪图好的又想逃避坏的。
“玘子,我记得你说过,那鞭子是女娲后人的圣物噻?”抱着陈玘坐直了身子,邱贻可一脸认真:“那就是说,有鞭子的才是后人?等等,这些后人都不归紫微宫和昆仑山管,那蟠桃会要请的时候不就没请得到噻?”但是明明每年都会见到那些长发佳人拖着一长条代表上古直系血统的大绿尾巴,说话低声温和,层层叠叠的鳞片顺着宫灯闪烁得像火焰和琉璃。怪道说人间戏文里总说蛇化的人风华绝代。
晃晃身子,嗯邱贻可顺毛确实日渐精进,陈玘挺起毛茸茸的胸膛,颇带点骄傲地继续解释:“娘娘族人和娘娘一样的性子,天性随性又不喜打扰。所以除了娘娘的守墓人,大多都是行踪神秘,难见真容。”
说到这里,邱贻可总算是想起当年他和陈玘案下传纸条的间隙听到的一些片段:“那不是叫‘圣人’吗?他们的‘圣地’莫得就是指娘娘炼石坐化的地方?”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回还,诸后人守于炼石池旁。皆别过,坐地立化,时闻天地悲怆,万物恸哭,不可平复。唯闻有数道和风向东而去,不可追。
那是比如今的山河更古老的回忆。
“恩,所以说‘圣人不动’啊,当年娘娘坐化,只有长子一家愿意收敛天性长久守着,为这,‘圣人’的名字才叫上了。”不过这也确实衬得上上古神裔的嫡长子了,陈玘伸个懒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玘子,你说以娘娘族人的性子,这东西和人容易丢不?”
滴溜溜的淡黄眼睛正想继续给眼前人补课呢,突然一个激灵吓得他用自己的肉爪子一把抓起邱贻可的领口,语气不善:“浪人你今晚怎么回事?虽说那国师和女娲族有点关系,但这京城的事我们可碰不了啊。方博你只能看着,他有他的路……”
你要再像上回那样……
哎哟,又想多了。这小结巴。邱贻可看着这对隐隐透着警告与不安的猫眼很想一口亲下去再好好与他说道说道,但是现在正事要紧。安抚一样地拍拍领口的爪子,右手自腰间一晃,一枚青绿色的小令牌就落在他掌心。触感硬而韧,光彩流转如朝霞一样,自有神圣光明蕴于其中。轻轻一叩,声脆于金石,却比金石带着活物的温度——陈玘一看就知道——用“圣人”尾部的鳞片制作的令牌,非女娲族类进入圣地的唯一信物。
“我今天去架子那里偷梧桐果的时候,好家伙!师父和日光菩萨正等着我呢。他们……要我和你等侄儿伤大好了,去拜访那位‘圣人’。这没啥子。但是。”
没等陈玘反应过来,邱贻可左手拇指中指一搓,一粒青光被夹在中间,乍看时映着月光仿佛封存好久的潭底幽火,那小半片残片却闪着暖暖的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邱贻可凝重的眼神:“这是今天继科回来后偷偷塞给我的。说是侄儿衣摆上粘的。”
一左一右,大小差得甚远,却是同样的青色和同样的光彩。
仿佛来自同一个主人。
“啊对了玘子。”
“……喵?”
“哟吓得你。就你刚刚不对,我不闹狗,我闹你。”
和对面榻上正与周公相会得难解难分的张继科不同,方博第十七次睁开眼睛。
按说此夜无风无月,正适合寻张好床求个好眠。可方博已经心事重重地翻了十七次身。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陈大师这竹子别院正厢房的天花板。
无量天尊,小郎君我应该睡了。
今天最重要的事已经做了。和叔叔说了自己不对,也得到张师兄保证那蛇人不是什么妖邪。甚好甚好,正好睡觉。
翻来覆去的方小郎君致力于去见周公,却忘了他张师兄当年也保证过捅马蜂窝和拉麒麟尾巴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现在小郎君的小肚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挂着呢。
啊呀呀,真是失策。
今天那短命的蛇人问我“姓是什么”的时候,我要是回的“怕是你的见识都拿去垫蛇尾巴了吧”岂不妙哉?更显得本郎君舌灿莲花,学富五车。也不会让他抢了“你没有难道更矮”的先机。
算了,往后不去见他就是,如此聒噪,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小妖刚得了化人形的决,灵识都没通。
便是如此,睡觉事大。
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
不对!还有说到那蛇皮时,我要是回句“身轻如燕”不就正好把自己和他的云泥之别给点了出来?
大眼睛再次睁开。
啊呀呀,太失策了。不行,明天郎君我要找回场子才不枉对我方家祠堂那块“万世国老”的牌匾。
好,这次真的要睡了。看着张师兄的脸我都想睡了……
万籁俱静,所有没说的话都在心里兀自兜兜转转。
其实……看他一个蛇也怪可怜的。要不带上点酥饼给他?
不行,他还有句话我当时回的不行,应该是这样才对……
竟也一夜无梦。
他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和之前一样,他首先记起的是他的名字。昕。斤在日旁,不知其意。
然后有点沮丧的是,他发现他还是只记得他的名字。
“昕——”他听见有人唤他,
他回头想看。
四周环境骤变,他刹那间就从光亮的空白里沉入粘稠的海底,被无数只手拉扯。动弹不得,挣脱不得。瞬间灌入的大量腥臭液体将他所有声音都堵在喉咙里。
没有人知道她在经历什么。
没有人喊他了。视觉也渐渐模糊。
我……叫什么来着?
“……!!!”
昕一下子坐了起来。双手掩面,不用去碰也知道自己正不停冒着冷汗,全身止不住地发抖。看起来乱糟糟的眉毛又揪在一起,又是这样醒来,等下又会是浑浑噩噩地睡去。
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闭着眼,随着睡意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隐隐有光透进来,大概又是一个白天。
睡眠何时成为折磨?
不变的是他不停重复的噩梦,和死水一样的记忆。和这些相比,前几天蜕皮时的断筋碎骨一样的剧痛根本是九牛一毛。
可就是这样的无间地狱里,救他的不是蛛丝不是,只用一句:
“你个王八蛋蛇人!快出来与你方小爷理论理论!”
倒也干净爽脆,不落俗套。
这样的认识让昕顿时增加了些活力,抖抖尾巴上的鳞片,随意捋了把挡在头发,绿油油一盘一绕就出了这深处的洞室,移动得迅速竟也带起丝丝风意。
腰间绑的破布带被风摆开几道缝隙,露出里面的一截软鞭。
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油光锃亮。像用了很久似的,又像保护了很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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