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追光动画讲述唐朝诗人的《长安三万里》大火,带火了这群我们名字都知道,诗都背过,又其实没那么了解的,熟悉的陌生人。刷小红书,除了作为主角的高适、李白外,活泼可爱的杜甫让很多人破防。提到杜甫,大部分人都会想到那个四十五度角望天的苦逼老人,可片中的青少年杜甫,天真烂漫,反差很大。查百科,历史上青少年的杜甫,出身优渥,无忧无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了;经历了一生坎坷后,才成为那个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老人,令人唏嘘。
读书的时候,课本里内容的安排是散乱的,刚读完李清照,又读了几篇现代人的散文,最后来一课杜甫。课上根本没什么时间能好好回顾当时诗人的人生状态,以至于看《长安三万里》的时候时不时感叹:”原来这首诗是这个时候写的啊!这个意思啊!“。另一方面,也很难指望一提到春游就来劲的四年级小学生,能体会“落花时节又逢君”里的沧海桑田。我们仿佛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与那些诗人擦肩而过。幸好总有重逢的时候,正好人在成都,借着电影的兴致,走一走杜甫草堂。
如同大多数国内的古迹景点,杜甫草堂并不是原来那个杜甫住过的草堂,是后人建起的“假草堂”。不过,第一个建起这假草堂的,是宋朝人。此后,明朝,清朝,乃至现代,一代又一代的人不停一边修缮,一边把自己的彩虹屁刻在石碑上,写在牌匾上,放在草堂里。如同一幅空白的书法,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修缮着豪华的裱绫,在上面写点字,盖个章。久而久之,这些字这些章,成为了文物本身。而他们讴歌崇拜的这张白纸,成了公认的圣地。它是不是当年杜甫摸过的一砖一瓦,也没那么重要了。只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实在太过深入人心,提到“杜甫草堂”,我总觉得它应该是破碎的,凄凉的,如同一个干枯的傲骨。可每朝每代的迷弟迷妹们,难以抑制内心对杜甫的滔滔崇拜,把它修得豪华气派,拳打岐王宅,脚踢崔九堂,足足是当初面积的800倍。我本想着去草堂感同身受一下晚年杜甫的精神状态,可满眼尽是后世贴的金箔。让我想起那些金碧辉煌的佛家寺庙,肆意宣泄着对佛祖的顶礼膜拜,金光照得“色即是空”的牌匾恍恍惚惚。有趣的是,现代考古学还真的在“杜甫纪念馆”旁边,敲敲打打找到了疑似真杜甫草堂的遗址,出土了一批唐朝的文物。不知道宋明清的迷弟迷妹们,知道自己维护着的假草堂,给最后找到真草堂做出了卓越贡献,是什么感想。
展馆里,我慢慢读着杜甫的生平和诗歌。怀才不遇似乎总是那些诗人共同的心病,可漫步在这么气派的杜甫草堂里,不禁想问,那些同期在诗人眼中怀才遇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几人埋骨黄沙?几人遗臭万年?几人背着欺君叛国,身首异处?又有哪个人,经历了漫长的华夏岁月,能被这么多的人记住,被这么多的人歌颂,建起这么豪华的纪念馆?你,还不满意吗?那些诗人眼中的追求,究竟是什么呢?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展馆里的展板上写着空洞的“体现了诗人高尚的情怀,体现了极高的思想境界”。杜甫他自己要是知道了,会沾沾自喜吗?啊,你看,老子的思想水平真棒棒!不,他或许会问,就算我写了这些诗,可它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在疆场保家卫国,他们在日理万机奏上贤政,可我就在这,就只能打打嘴炮。可是,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让千百年来多少人动容。他们中,又有多少人受此影响,建起了广厦,庇护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寒士呢?那一个个你的诗聚焦到的社会边缘人,让后世多少同样的人能被看到,而不是无声地被碾过呢? 想起以前做科研的时候,我问导师我们对着空气写这些论文到底有什么意义。导师说,一定要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读到你的论文,被启发到,把这个火炬继续传递下去,直到落地。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传好自己这一棒,这,不就是我们的怀才相遇吗?
换个角度来说,这群放荡不羁,浪漫至死的诗人,真的把江山社稷托付,你真的放心吗?有时候读着一首首“气吞山河,抒发诗人鸿图之志”的诗歌,也会在想,那些同时期,苦了心志,劳了筋骨,饿了体肤,空乏了身,行拂乱了所为的真国家栋梁,如履薄冰的同时,读到这些诗,会忍不住吐槽吗?好loser啊,吹牛逼谁不会啊?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在酒乡中,诗人们干着杯,对着月,倾诉者自己天生八斗治国之术,但不知为什么,好像一代又一代的世人都全瞎了眼。
难道,就不能放下对体制内的执念吗?难道,就不能看到自己作为艺术家点亮他人的伟大?似乎古代的士大夫,本就是个奇怪的存在,为什么一定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么一条独木桥?为什么治国一定要文学好,为什么文学好,一定要治国?哪怕到了今天,我们读书时,语文课也和美术课、音乐课不一样,是门高贵重要得多的主课,辈出班长班主任。李白哪怕含着金汤勺,有万千才华,还是要死命地一遍又一遍去撞击体制内的门,仿佛只有摸到那根治国的金线,人生才有意义。这,以现在的价值观来看,不是一种病态吗?天生我材必有用,你既然都已经意识到,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可为什么还是认定,有用的路,只有一条呢?士农工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许古代儒家这僵化单一的社会体制,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哪怕到了今天,它还阴魂不散着。
或许,我对李白杜甫的不解,不仅仅只是因为时代与观念的不同。我们后人,能看到历史里留下名字的,本就和大多数的我们,不是一个阶级。杜甫、高适、王维,哪个不是权贵之后?李白再不济,也是四川首富之子。他们那么强的光宗耀祖的自我鞭策,也是因为他们有宗有祖,为他们铺路,给他们基石。大好河山,我年轻时就已经游历过了。搞艺术,岐王宅崔九堂我小时候就如自家后院,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早就演出过了。我不求治天下,我还能求啥呢?我们去为他们这最后的追求没有实现而唏嘘不已,可那些同我们一样颠沛流离命如草芥的寻常百姓呢?只有那么几个幸运儿的不幸,能被这些诗人的笔墨记下。我们歌颂诗人异于常人的高远志向,可高远的志向,本就是那个时代少有人能负担得起的奢侈品。那一个个出身平凡的,想要安居乐业,与人为善的志向,不伟大么?而这些志向,在国破家亡中,都没有颠沛流离的资格,都没有茅屋可破,就这么消失在了滚滚尘土中。你都不觉得“历史的长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难道不更值得我们去共情吗?
诗在,书在,谁的长安,就在?
讽刺的是,哪怕杜甫最后梦寐以求地在体制内有了一官半职,“但终因无法忍受官府的枯燥与拘束,再度辞官隐退”。那句悠悠的“吹牛逼谁不会啊”仿佛又在耳边飘过。可我们仿佛总被教育,坚定地站在诗人这边。他无法忍受官府的枯燥于拘束,我们被教育,这反映了当时朝政腐败无能。诗人直言不讳,批评时政被贬官,我们被教育,反映了当时朝政腐败无能……我有点恍惚,什么时候我们被这么鼓励抨击朝廷了? 站在唐朝朝廷角度来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它不刺耳吗?不会被安禄山利用来抹黑我吗?我tm刚平定完安史之乱,你还在那里黑这黑那,什么意思?你爱不爱国?我们被教育,诗人忧国忧民,有伟大的爱国主义,可当时的唐朝朝廷同意吗?这个“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许多年后,我们后世的人们,在课本里讲起《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时,会怎么注解呢?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商女可能也不能唱亡国恨。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后人可能也没法鉴之。
在杜甫草堂的出口,有一尊杜甫的头像。家长们排着队,抱着孩子,一个个上前摸杜甫的山羊胡,都摸褪了色。我不禁去想,他们心里想让孩子从杜甫那边,带走些什么呢?带走铸就伟大艺术造诣的坎坷一生吗?带走忧国忧民对朝廷直言不讳的气节吗?这些哪个能让他们的孩子如他们所愿,一帆风顺,开开心心呢?这一路上,反倒是隔壁武侯祠那位的话不断在我脑中回响:“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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