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荣枝 一个人的罗生门

世界如同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装满了光怪陆离的荒诞。

今年的教师节前后，本应是尊师重道的各类新闻占据热搜头条，让所有人都能沉浸在感恩的气氛中，让我们的传统美德再次滋润心田。然而，连日霸榜在各新闻平台热搜头条而刷之不去的，却是劳荣枝庭审。其在法庭上的种种表现以及当庭表示不服判决要上诉的声音，让这位连环杀人凶案主犯谜一般的心理状态迅速成为社会热点，比起她被捕的新闻更甚。这位身负七条人命，逃亡二十年的所谓“美女恶魔”，其走上犯罪道路之前的身份，恰是一位人民教师。

以前看到过一个小故事，说教师和杀猪匠同时嗝屁，下到地狱投生处，司轮的夜叉说，杀猪匠投生为人，教师再下堕一层，不得超生。教师不服，说怎么会？这狗日的天天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多少条猪命断送在他手上，你却让他投胎为人，我平时脏话都不愿骂一句，凭什么让我不得超生？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夜叉说行了，别逼逼了，杀猪匠伤害的是肉体，你伤害的却是灵魂。这个故事和人们常说的“地狱门前僧道多”实则宣扬的是同一个道理，与人灵魂接触的工作，更要慎之又慎。鉴于此，很多教师现在都不愿意收到诸如“人类灵魂工程师”式的彩虹颂歌，可能是他们觉悟高，知道好的工程师有时候会做坏的工程，不好的工程师一直做坏的工程。所以，身为人民教师的劳荣枝，如若一直隐匿在人民教师的队伍里，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坏的后果。

于是在她碰到流氓法子英之后，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本质上的恶被唤醒被激活，这个恶甚至超越了贪嗔痴，是一种无明的恶。她决心出来和法子英一起在那个物质上不算丰裕的年代，追求那种挥金如土、浪迹天涯、刀口舔血的江湖快感式生活，为此，不惜出卖色相，玩仙人跳，残害生命，破碎了几个家庭，身负数条人命，罪恶累累。法子英被捕后，竟死都不肯供出劳荣枝的潜逃方向，最终让劳成为漏网之鱼，继续以正常人的身份和做派享受了二十年的人生美好时光。

劳荣枝被捕时，还在商场卖手表，面对警察，她从容淡定，脸上始终保持着迷人的笑容，彷佛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坐在沙发里看一部电视剧，彷佛那是别人的故事，和她无关。而庭审现场，她用不知情、没参与、我不懂的推责逻辑，把自己描述成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个被逼为娼的良民，一个饱受欺凌的姑娘，一个不敢杀鸡杀鸭的现世菩萨。她的庭审表现，正如前几天才刚结案的北大才子弑母案主角吴谢宇，在法庭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把作案的理由描述为神圣的为母亲解脱痛苦，实际上，没有谁会真正窥探到他的作案动机，只要他不说。巧的是，吴谢宇的母亲也是人民教师。

芥川龙之介在《罗生门》原作中，抽丝剥茧给我们展示了人性之恶如何被激活。故事的主人公家将不过是个因为经济萧条老板发不出工资而被辞退的保安，在官宦家里当家将时，尚有体面，一旦失去工作，只能寄身于死人成堆、野狐乱窜的破败的罗生门下，惶然不知明日何往。百无聊赖且万分失意之时，人性的斗争便从心底升腾起来，面临活下去的窘境，是去做强盗，还是保持体面地饿死，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正在此时，看到一位穿着华丽服饰的老妇人在死人堆里蹲在一具女尸前拔女尸头发。家将吃了一惊，问老妇人何故干这样的事，老妇人说我拔其头发卖去做假发。家将拔刀相向呵斥道，你这样还有道德吗？老妇人说你知道这女人生前做什么吗？她为了活下去，把蛇切段烤干了冒充鱼干来卖，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作恶，那我为了活下去，来拔她已然成为尸体的头发去卖，也不算不道德。家将心头一激灵，之前徘徊在脑中的人性之斗，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剥下老妇人身上可以卖点钱的衣服，消失在夜色里。

善与恶需要被允许被授意吗？不需要，当一个恶的氛围形成了，人性深处的恶便自然跳出来，每个人的内心会为这恶找无数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作恶是行善，于是，自古到今，便有了无数的人间惨剧和死不认罪的恶人。反之，要形成一个善的气场，却特别难，所以世上才有数不清的寺庙和教堂，才有了教书育人培养人善的品质的学校和教师。罗生门，成为了善恶之念的一个重要的象征，而在平凡平淡的生活中，哪个人又没有面临罗生门的人性考验和善恶之变？

人们总是喜欢首先以恶意来推测某事的性质与当事之人的内心，但人们更愿意以自己的善恶标准来为那些恶事恶人开脱，甚至设想如果是自己面临到某种境遇，是不是也如此之不堪，正如劳荣枝在法庭上摘下口罩问众人，都说相由心生，我这面相，会是一个坏人吗？被判死后，她当庭痛哭，而且语气绝决地说“我相信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要上诉！”和我一起看新闻的一位大叔说，或许这个杀人犯真的是被逼的。我只能苦笑，人们真的是会相信张麻子脸上就一定会有麻子。

劳身负数命，逃亡期间依旧在酒吧卖弄风尘，还美其名“Shirley”（这个英文名寓意为阳光般的美好，我啐！），生活中的劳荣枝更换数位男友，爱好养狗，穿著得体，喜欢微笑，给人知性之美的人设，若非落网，邻居和伙伴们永远不知道恶魔就在身边。由此又想起吴谢宇弑母后的陈情，杭州杀妻者的淡定，彷佛他们所行之恶，都不是他们本意所为，甚至还带上了功德的色彩，仿佛他们像神一样可以替人解脱，拔人痛苦，殊不知他们所干的，恰是取人性命。

当一个善行被放大时，希望社会有更多的善意加入进来，当一个恶行被曝光时，希望人们能将更多恶的欲念压制下去，毕竟，我们从孔夫子的恻隐之心算起，已经接受了数千年的善的教育。

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的不朽经典《罗生门》，实则改编自芥川的另一名篇《竹林里》，当一个恶行发生，所有参与者各执一词，各有开脱的逻辑，最后变成一宗悬案，同样，其前提是只要有一个不说真话。而这个意义上的”罗生门“已然成为了国际政治事件与形形色色的刑事案件之专用名词，虽与芥川龙之介的原作意义相去甚远，但二者却又一脉而承。

法子英饮弹，吴妈妈在天，他们不可能再站出来还原当年当时的凶案过程，而恶魔们明知难逃一死之判决，却依旧说着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故事，淌下鳄鱼的眼泪，上演着一个人的罗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