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写过家书,更别说给父亲写家书,其实就连电话都很少给父亲打。打电话总是联系母亲,顺便问一句,我爸干啥呢。也许仅此而已吧。见字如面,别说字了,可能父亲连自己儿子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几次。现在就算书尽罄竹,也永远不可能弥补这个永生的遗憾。
今天是农历三月廿五日,是父亲的生日。我印象中,从未如此清楚的记得父亲的生日,可是现在记得了,父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向来不注重自己的生日,往常,母亲的一顿手擀面,或加或不加的煮鸡蛋就可以打发了父亲的生日。说是简单,却也不寻常,母亲的手擀面是父亲的最爱。这碗面,想来父亲已吃了三十余年。准确的说是三十二年,其实也仅仅三十二年。
就像不注重自己的生日一样,父亲的性格也是如此。父亲出身贫苦,生在六十年代,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父亲总说,那年月,奶贴的一个玉米面饼就是最好吃的东西。在农村,父亲体格健壮,三十余年,从未让母亲干过体力活,三十年,从未让姐摸过农具,二十余年,从未让自己的儿子干过一件日常活计。一肩挑起一个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儿女,从未听父亲叫过一声苦。或许,疼也不说,才是真正的解释。
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当我写东西的时候,父亲总是探头探脑的看着儿子在干嘛。他不光明正大的看,因为他不想打断儿子的思路。但是他还要看,他要看的并不是儿子写的内容,而是儿子吧。父亲不会像母亲一样,把水果切好了拿过来,他只是在很晚的时候会说:“还不睡觉?累了就睡觉吧。”大概仅此而已吧。就是这一句,让我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依靠。
好像不记得父亲特别爱吃什么东西,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即使吃,也仅仅吃一点。慢慢的,习惯了,父亲好像什么都不爱吃,除了那一日三餐。父亲病的很重的时候,肿瘤扩散到大脑的时候,父亲的意识虽然清醒,但是神志已经和小孩子一样了,说话也像疯子一样,这说一句,那说一句。到这时候,才知道父亲其实是有自己爱吃的东西的,父亲说自己想吃西瓜,想吃草莓,甚至有一天问我:“儿子,你买那写零食还有没有了?我想吃。”把草莓放到父亲嘴里的时候,父亲咬的很用力,我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父亲在吃东西时候笑得那么开心,那种开心就像孩子吃心爱的食物一样的开心。一边笑,一边对我说:“这草莓真好吃呀!”我从没看过这样的父亲,我从不知道父亲也有开心的像孩子的时候。
父亲好像从来都不疼,从来都不知道疼。父亲的病是从腿上显现出来的,起初父亲的腿不听使唤,父亲以前患有腰间盘突出,便以为是腰间盘突出又犯了。父亲没有在意,但是也疼得他一夜一夜都不睡觉。有一天下大雨,我被困在小卖部里回不去家,父亲拿着伞冒着风雨,况且那是腿脚已经不好使,把我接回了家。那时觉得没有什么,甚至觉得一个父亲应该这么做,但是现在想想,那是一个癌症晚期,已经扩散到腰部导致腿不好使的父亲,对儿子无以言表的爱。把我接回家,父亲脱掉湿透了的衣服,独自无言的躺下了,我知道,父亲是腰疼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腰疼。
父亲喊过疼,其实并不是父亲喊的疼。因为我清醒时的父亲,并没有喊过疼,我那意识不清醒时的父亲才喊过疼。那时父亲病得很重,在吃过镇定和止疼药以后,勉强能睡一会,但是只要不睡觉,父亲就一直喊“快点啊!快点啊!”紧紧攥着我的手,喊:“快点啊,快点啊”!或者就是撕心裂肺的喊:“啊~~~”。其实,那是父亲疼了,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只是在喊“快点啊!”。快点用止疼药,也可能是快点结束这个折磨人的过程吧。这样的疼痛,父亲只有在自己都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才喊了出来。
二十余年,我只见过两次父亲流泪。第一次,我还小,那是奶去世,父亲和大爷们晚上喝酒,边喝边哭。这是二十余年,唯一见到父亲真正的哭,其实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不光坚强,父亲还是一个开朗的人。就算到最后,父亲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不久人世的时候,父亲都没有过悲观的时候,只是在没有人再父亲身边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眼神空灵,在思索着什么,思索着什么!我要返回学校的时候,父亲那时已经病的很重了,意识还算清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些事情都不算什么,人要往前看,你还要好好努力,努力做得更好,将来回报你妈和你姐。我这都不算什么,好好学习,去吧。”这样开朗,坚强的父亲,第二次流泪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病的很重的时候,肿瘤扩散到大脑,时常脑抽搐。脑抽出之后,父亲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意识。有一次,父亲恢复了意识,但是舌头已经不好使,说不出来话,也不会咀嚼,甚至喝水。我就用针管一点点把水送到父亲的嗓子里,父亲才能咽下去。父亲,那时候意识清晰,心里明白,就是说不出来。默默地看着身边的亲人,母亲说父亲流眼泪了。我看着父亲的眼角里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脑抽搐之后留下的汗水还是眼泪。但是母亲说那是父亲的眼泪,是父亲看着身边的人,恨自己给大家带来了拖累,而不能早早的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流下的眼泪。那是我看见父亲第二次流泪,却不是父亲因为自己而流的泪,是为亲人而流下的眼泪。
我印象中,父亲是年轻的,意气风发的。可能一个人在十几岁的时候,是最崇拜自己父亲的时候,我就始终把父亲的形象定格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我总觉得父亲不老,父亲还很年轻,身强力壮。就算有一次,父亲在上我们家货车的时候,掉了下来,腿摔得骨折了,我都没有感觉父亲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觉得父亲还是很年轻。可是,当父亲不在了,我真的觉得父亲老了,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也稀疏了,长期的患病,父亲的颧骨高高的突起了,父亲的手也不像从前那么有力了,就连腿摸上去都没有我的胳膊粗了。看着父亲躺在那里,真的觉得父亲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眨眼之间,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而是一个无助衰弱的老人。脸上饱经风霜的印痕也显得那么清晰,是的,父亲老了,在父亲还没有享受过一天儿女的回报之后,就突然老去了,快到儿女已来不及去赶在时间前面回报迅速老去的父亲。
爷活着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个在我记忆里总是吵架,吵得很厉害。当爷不在了之后,父亲想爷的时候总说,那时候有人管自己,骂自己,总觉得不舒服,现在没人骂自己了,就会想,老爷子怎么不骂自己了呢,老爷子再也骂不了自己了,再想听听有人骂自己,不再可能了。父亲在的时候,同样,我们父子俩也一样吵架,吵得很厉害。当时听着父亲的话,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没人骂自己了,再也没人骂自己了。求父亲骂自己,父亲也永远不可能骂自己了。有些事情,经历过才知道,就算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也可能包含着多少难以言表的感情。
父亲有一条皮带,一条牛皮带,是最老式的。就没有加工过的牛皮,加上自己手工做的带针眼的那种皮带扣。去年我才注意到父亲有这样一条皮带,这样的一条扔了都不会有人捡的皮带。有一天,我问母亲:“爸在哪整的那样一条皮带,爸不是有正经的皮带吗?带个破牛皮干啥?”母亲说:“那条皮带是你爷的,要不然你爸怎么不舍得扔呢。”父亲不在了,我再找那条皮带,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母亲也不知道那条皮带在哪。我在抽屉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却找到了两块手表,一支金尖钢笔。两块手表是父亲母亲订婚时候买的,父亲的是一块上海牌表,母亲的是一块进口西铁城。父亲那块表链已经折了,表的盖子也模糊了,但是手动上劲之后,依旧滴滴答答的走着,和三十年前一样。那只金尖钢笔,是父亲当警察时候用的,父亲负责审讯记录,就用那只依旧光亮闪耀的钢笔,一笔一划书写着如父亲一样端端正正的字。父亲的字,我尤不及。
时光很快,快的来不及去享受现在,快得只能在现在里品味过去。时光太快,以至于人只能提前假设自己将来想要的东西。在父亲查出病情的前一周,我驾考的最后一天,那天父亲开车拉着我,我心情很好,父亲必然心情很好。爷俩畅谈了很多很多,父亲总是喜欢盘算着将来,盘算着那个有一天指靠着他的儿子的将来。父亲从来没有大的指望,只想和母亲过着平淡的生活,妻贤儿女孝便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奔头。那天,我和父亲说,等我工作以后,我就不再用你的钱,你和妈的钱你俩自己花就行,父亲开玩笑说,要是这样,那我和你妈可就是有钱人了,想干啥就干啥。时光很快,快的瞬间就把那段时光抛在了历史当中,快的父亲还没有等到他畅想的那一天,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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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农民,父亲是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农民。在那个年代,父亲是能读到高中毕业的少数人,在那个年代,父亲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两个大爷都吃上了国家的铁饭碗,由于父亲最小,爷奶舍不得,才把父亲留在了身边,留在身边传承祖辈的基业——农民。不光是农民,父亲还做过村里的会计,后来又是警察。由于父亲耿直的性格,当会计,与书记不和,最终把书记告倒。当警察,得罪人太多,母亲后来不同意他再干下去了,父亲又重新拿起了锄头。一把泥一把土堆填起了自己的家庭,一肩顶起生活的重担。农民的根是土地,最终父亲长眠在他耕作了一辈子的黄土里,和这片黄土地养育了的祖先们安眠。
从此与父亲,再无生离,只有死别。活着时,父亲用脚步和锄头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不在时,父亲用身躯丈量着这块养育了一辈又一辈得土地。父亲走了,带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留下的只有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的佐证。父亲当兵时留下的一盒子弹,父亲做会计时留下的算盘,父亲做警察时留下的那时还是松枝绿的警服和钢笔,还留下了那永不消逝的音容笑貌,以及一个平凡的丈夫和父亲,留给妻子儿女无尽的爱和思念。
——写给父亲,儿子张野。
2017年4月21日
农历三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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