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呼吸化为空气

when breath becomes air

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

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

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已逝去：

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读者啊，趁生之欢愉，快与时间同行，

共赴永恒生命！

                          ——福尔克 格莱维尔 《卡伊利卡》

      去年一位好友的妻子怀孕期间突发脑膜炎，迅速扩散，很快陷入昏迷，孩子也失去了。此前他正在进修一系列专业的教练课程，事情发生后课程也只能暂停。后来精专心理学领域的教练导师来看他，送了他这本《当呼吸化为空气》。听他说起这本书时，内心隐隐觉得在这种时候送的书，大概是本开解人的鸡汤类书籍，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一年间毫无章法的读着各类书籍，偶尔想到这本。前几天看来实习的小朋友桌上放了这本，恰逢周末，就借来读过，竟是一打开就舍不得放下。

      “作者保罗·卡拉尼什 Paul Kalanithi，美国著名神经外科医生，作家。1977年生于亚利桑那州，获得斯坦福大学英语文学及人体生物学双料学位，后于剑桥大学获得科学史与哲学研究硕士学位,并以优异成绩从耶鲁大学医学院毕业，即将获得斯坦福医学院外科教授职位并主持自己的研究室。就任医生期间，保罗曾因其出色的研究成果，获得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最高奖。

2013年，即将抵达人生巅峰的保罗，忽然被诊断出患有第四期肺癌。2015年3月，37岁的保罗告别妻子和女儿，离开人世。”

             

序幕

韦伯斯特被死神紧紧抓住，

他看见头皮下的头盖骨，

地底下的无胸生物

没有嘴唇，呲牙一笑，向后退去。

                            ——T.S.艾略特

      本书以保罗打开自己的肺部CT片子，发现数不清的肿瘤，整片肺叶被侵蚀开始。这是保罗担任神经外科住院（总）医生的最后一年，每天工作10几个小时的生活即将划上句号，灿烂美好的未来似乎唾手可及。突然降临的疾病，让这么多年奋斗即将迎来的人生巅峰化为泡沫。

      正文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  当我身体强健时  第二部分  至死方休

      第一部分回溯保罗的成长过程，重点在于他“弃文从医”的思想历程。保罗出生于医生世家，父亲是有名的心脏专科医生，10岁前一家人生活在纽约曼哈顿北面的富人区，10岁时父亲携全家搬迁至沙漠中的亚利桑那州。母亲担心落后的教育环境影响孩子的成长，一方面找来“大学学前书单”，按照书单给孩子读，因此保罗十岁就开始读《1984》这样的书籍，12岁前读完《基督山播剧》、爱伦坡作品、《鲁滨逊漂流记》、《艾凡赫》、果戈里的戏剧、狄更斯、马克。土温、简奥斯汀，12岁时开始自己挑书看，哥哥又从大学寄给他《君主论》、《堂吉柯德》《老实人》《亚瑟之死》、梭罗、萨特、加缪等。《美丽新世界》奠定了保罗初期的道德哲学。另外一方面，保罗妈妈致力于当地教育环境的改善，加入学校董事会，整顿教师队伍，在学校课程中加入大学预修课程，促进了当地教育系统的改革。高中毕业时，保罗如愿考入了斯坦福。入学前，高中女友给他读了一本小说《撒旦：不幸的卡斯勒医生的心理疗法与治愈》，小说就是没什么内涵的小说，里面提到的一个假说却让他对生物和神经系统科学产生了兴趣。那就是“思想不过是大脑运转的产物”。

      大学里保罗一直在探究生命的意义。当时的他认为，文学是精神生活的最高境界，而神经系统科学则探索大脑最为优雅的规律。最初保罗的研究是非常学术的“如同僧侣修道”。大学最后一年的神经科学与道德课程安排去专门接收重度脑损伤的病人的疗养院参观，让他对大脑作用的理解又增添了一个新的维度：“大脑可以赋予我们建立关系，让生命充满意义的能力。但有时候，大脑也会破坏这种能力。”

      大学毕业后保罗读了斯坦福的英语文学硕士。“我已经把语言视作一种几乎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于人和人之间，让我们那一厘米厚头盖骨下的大脑沟通共享。只有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单词才有意义。而生命是否有意义，某种程度上要看我们建立的关系的深度。就是人类的关联性加强了生命的意义。这个过程存在于大脑和身体里，也受生理原因的驱使，可能被打破，可能会失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所经历的人生的”语言 “，比如激情、饥饿与爱，一定通过某种方式，与神经元、消化道和心脏的跳动产生联系，不管这联系多么错综复杂。”

      保罗的硕士毕业论文是关于沃尔特。惠特曼的作品。论文结尾，保罗得出的结论是：和我们一样，惠特曼也没能建立一个连贯完整的“生理与精神共存”的语汇系统。这让保罗意识到，文学研究关注的很多东西都太政治化，而且反科学。大多数英语文学博士对科学的反应就像“猿猴看到火，特别恐惧”。虽然他的论文《惠特曼和人格的医疗化》收获了好评，但就英语文学的研究而言，这篇精神病学与神经学历史的内容和文学批评占比一样多，在英语系显得格格不入。他不想再继续这条路径，希望通过医学真正理解“生理与精神并存的人”。等待医学院申请流程的过程中，保罗申请了剑桥的科学史与哲学专业，在剑桥学习中保罗越来越认识到“要对生与死的问题有实质性的道德意见，关键在于对其有直接体验。”“只有从医，我才能追寻严肃的生理哲学。从道德的角度来讲，比起行动，思考实在是微不足道。” 完成剑桥学位后的保罗，进入耶路大学医学院，开始医学之路。

      医学院学习和工作中，保罗经受住了各种煎熬。“每次脑科手术，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对自身本质的一次操控；每一次和经历脑科手术的病人谈话，也都迫使我们直面这个现实。另外，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脑科手术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戏剧化的事情了，是一件会对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大事。如此紧要的关头，问题不仅仅局限于生存还是死亡，还有到底怎样的人生才值得一活。你愿意用失去说话的能力来交换多几个月的生命，默默无声地度过余生吗（也许你要替自己的母亲做这个决定）？你愿意冒着丧失视力的危险，来排除知名脑出血的那怕一点点可能吗？你到底要让孩子的神经承受多少痛苦，才会更愿意选择死亡呢？因为脑部控制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经历，任何神经上的问题都迫使病人和家属去思考：到底是什么，才赋予生命以意义，从而值得一活？”“神经外科似乎提供了最艰难的挑战，也最为直观地面对意义、个性和死亡。神经外科医生的肩膀上负担着沉重的责任，同时也是精通各个领域的多面手：神经外科、重症医学、神经内科、放射学。”6年住院医生即将结束的时候，斯坦福向保罗抛出了橄榄枝，保罗觉得”生理、道德、生命与死亡这些原本各自为政的绳索，终于开始彼此交织了，慢慢成形，就算不是一个完美的道德系统，至少也是连贯一致的世界观，我在其中也占一席之地。医生们的职责，包括去了解病人的生命为什么而宝贵，而值得一活，并好好计划，可能的话，要尽可能保留这些东西————不行的话，就让病人去得安详体面。掌握这样的权力，就需要有很深的责任感，有时也参杂着愧疚和自我责任。”————保罗医学院的同学，好友，一同在医疗系统奋斗的好友杰夫，因为病人死亡，未能抵抗排山倒海的自责而自杀。

      第二部分回到确诊肺癌后的现实。 从医以后的种种思考让保罗不同于一般患者听到绝症噩耗后的反应过程：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消沉，接受，而是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接受了一切美好的设想均将止步的现实。接受治疗的同时保罗开始为妻子露西重新设计理财规划，希望她能在他离开后保持之前的生活水准，并考虑是否要和露西要个孩子。他们觉得，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性是人生意义的基石，生儿育女就为这个意义增添了新的维度。后来，他们共同决定通过试管的方法来拥有自己的孩子。消沉的阶段，保罗也在不断的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在做医生的时候，保罗希望和病人携手去探索，希望将病人的生命旅程畅通无阻，而回到自己的死亡，方才发觉这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死亡是一片毫无特点的荒原，他迷失其中，只能求助于文学，如饥似渴地阅读关于与死亡有关的作品，寻找把死亡及其意义解释清楚的字句，想借此开辟一条道路，为自己下个定义。文学给了他力量和新生，赛缪尔。贝克特的诗句激励了他：我无法前行，我仍将前行。死神不知何时造访，然而活着的每天，都要努力活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保罗接受治疗，在身体情况允许的情况下重返手术台，在手术中的状态也越来越好。加上病情稳定，似乎又可以考虑未来了，又可以重新开始找工作了——之前斯坦福留给他的工作，在他生病期间已经另许他人。好像希望又重新回来了。为了证明自己还行，他拼命地工作，去外地面试，新的橄榄枝抛来，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到外地工作，也终于顿悟：医者的职责，不是延缓死亡或让病人重回过去的生活，而是在病人和家属的生活分崩离析时，给他们庇护与看顾，直到他们可以重新站起来，面对挑战，并想清楚今后何去何从。

        重返外科的第7个月，保罗的病情恶化。他彻底告别了手术台，再次从医生的角色转化为病人。经过这几个月的思索，他回归了基督教，也坦然也接受了自己病情的现实。之前的治疗中，他无法放下医者的身份，一定程度上参与了自己的治疗，离开手术台后的一次昏迷后，他终于决定单纯地做个病人，完全放松，并把自己的这些经历写下来。

        保罗见证了女儿卡迪的诞生，在女儿8个月时，离开了人世。

        “面对生命的界限，人人都会屈服。我想，进入这种过去完成时的人，应该不止一个。大多数的梦想和抱负，要么被实现，要么被抛弃，无论如何，都属于过去。而我的未来已经不是一架天梯，通往逐步升高的人生目标，而是一路平坦，铺陈为永恒的现在。金钱，地位，这一切的虚荣浮华，都像《传道书》里对其毫无兴趣的传道者所说的：不过是捕风而已。“

        从保罗的遗孀露西的后记里，我们得以知晓在保罗是如何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的。在病情恶化后，保罗在家里过着相对宁静的生活，坚持写作。2月份检查结果显示保罗肺部的癌症恶化，脑子里又长了新的肿瘤，包括脑膜炎转移癌这种罕见的癌症，所剩时日无多并且神经可能迅速衰退。作为神经外科医生的保罗来说，时日无多早已接受，但神经衰退令他丧失活着的意义。在一次急性衰竭爆发，只能依靠插管延缓生命时，保罗拒绝了插管的方案，而是接受”舒适护理”，即使这种选择可能让死亡来的更迅速，更笃定。他觉得“即使我撑过了这次，未来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露西恳求医生尽量准确滴预测保罗从这次急性衰竭中恢复的可能，她明白保罗不想接受只是保命的治疗，而是想过一些有意义的时光。此时，大概就是把面罩摘下来，好好抱抱女儿卡迪。

        会到床边，保罗轻柔而坚定地说：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准备好撤除呼吸辅助设备，准备好注射吗啡，准备好去世了。

        家人尊重他的选择，聚集在他的身边，表达他们对保罗的爱。他们一起度过了最后的安详的时光，保罗离开了这个世界。

        此前我说过，读这本书前，曾以为这是本鸡汤。然而读完全本书，保罗没有任何刻意煽情的部分。他只是陈述，思考。他说：“得了肺癌，的确悲惨，但也可以想象。（读者）可以让自己身临其境，感受一下，说：’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迟早我也可能会亲自走到这一步。’这可能就是我的目的。不去哗众取宠地用死亡煽情，也不老生常谈地劝大家’花开堪折直须折’，而是告诉大家这一路上到底会面对什么。”

         

        死亡是可怕的。然而保罗去世的画面，却让我倍感温馨。诚如他自己所希望的，如果无法让病人保留那些能体现生命意义的部分，那就让他们离开得安详体面。虽然不知道死亡究竟在哪一刻降临，但爱的人们都在身边，好好地表达爱，好好地告别，而不是沦为丧失了心智的躯壳。

       

      保罗的墓地，在临海的山崖旁。可以望见大海，墓碑旁的草地里，有鹿栖息。

      愿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