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记得去忘记,忘记去记得”。

2018.4.11第一天 ,晴。最高温度28℃左右。
老爸走了以后,忙着补课、上课,忙着各项活动,白天似乎一切正常地“吃喝玩乐”,晚上一闭眼全是他临走前的面容。我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悲伤或者想他,只是很晚才睡着,很早地醒来,他没有到我的梦里来过。反倒是在他住院大约前一周,没有任何征兆地梦见他正值壮年时清瞿的样子,然后,住院,最后一次,永远不要再住院受苦了。

清明正日那天祭扫回来,走进北塔寺的后花园。那里的每一叶花草丛中都有曾经推着轮椅车陪老爸晒太阳的足印;每一片山石亭台飞檐上,都萦绕着老爸讲他的爷爷他的爸爸一代人,讲他所了解的“重男轻女”乡俗里各种规矩的声音。那是曾经和老爸交流,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下午的大雨中,阳体贴地陪我去定慧寺,跟随法师们为老爸诵一段《地藏经》。

然而内心里一个声音越来越强烈:我想出远门。想一个人“躲”到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的地方去。

近年来越来越懒于出门旅游,每次兴冲冲起了出门的念头后,一想到舟车劳顿之苦后无非也是那些山水,就意兴阑珊了一半。如果出去,最好是不用我动脑筋,跟着我愿意跟的人,走到哪儿是哪儿。可是,谁又是愿意让我跟着的人呢?
有两次刚出门,老爸就住院了,赶紧返回,从此不敢出远门。这一次,再被老爸“牵”一回,五七是要女儿给他过的,只能选不是太远的远门走走。

自从学习“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而活,就不太刻意预设计划、目标啥的,这对于严谨理性思维、井井有条生活的人来说,我这样的也太感性太懒散太不求上进了。比如这次,到底要去哪儿呢?直到一面在收拾行李,一面还是没有确定方向,心下一片茫然。先生临上班前笑我:“不要等我下班回来,你还在收拾行李啊”,这太有可能了。
曾经与家人朋友玩笑说,万一我失踪了,如果还在地球上,不在茶山就在寺庙,好山好寺好茶经常是合而为一的地方。
这样想着,磨磨蹭蹭地收拾了半个上午,终于下定决心先去杭州,觉得杭州是可以去有好山好茶好寺且不太远的地方的一个最佳中转站。如果到了杭州不想走了,就呼朋唤友喝茶去。

顺着杭州的“茶之路”延想出去,想起了那个曾经在一千多年前最早把茶播种到东瀛和新罗国去,且据说造就了后世西湖龙井诞生的江南茶祖庭——天台宗发源地,天台国清寺。
转车顺利得一塌糊涂,一分钟都不差地接上了去往天台的大巴。

没有做任何攻略,只是网上查了个交通和住宿。手指头一点,也不知怎么跳出来的天台宾馆,图它离国清寺近,就定了它。

下午5:30到达了天台景区,沿路绿植的幽幽清凉气息扑面而来,顿时神清气爽。没想到天台宾馆服务出乎意料得好,房间也很新很整洁。

也许就是这样的不期许,不预设,凡是出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最好的,反而容易生起心满意足的快乐。
宾馆里一碗青菜面,一碟当地做法的青菜饼“糊啦呔”,成了我快乐的晚餐。


绕着国清寺的外墙和山溪转了半圈儿,听到了鸟叫蛙鸣,夜幕降临。门口的师父说,这几日寺里是住不进了,来了一大拨包了水陆法会的宁波人。好,我就做几日寺庙的守望者吧。关掉手机,发呆去。



















2018.4.12第二天,气温25℃--16℃,阵雨。
被一只蚊子吵了一晚上,听到窗外一夜雨紧。
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餐,早餐甚合意,品类粗细营养搭配齐全。

吃着吃着又想起老爸。记忆总是无由倒带在他住院的最后那些日子里,一些细节总是会无端跳出来。
住院到十来天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老爸差不多像以往那样可以出院了,炎症控制住了,就是身体太虚弱,实在吃得太少。第13天的那日上午,老妈说他吃得比他往日几天里都多,喂他吃什么都不再拒绝。
而在前一天,为了喂老爸吃东西,因他的倔脾气屡屡不配合,疲累不堪的我第一次和他发了点儿急。可是谁也没料到他“很能吃”的那天上午,当我走近他的床边时,发现他正噎气,脸都青紫了。医生说幸亏被我看见了,抢救就那两分钟的事。可是我大哭,为了老爸要受更多的治疗之苦,思维已经混乱到不知自己的及时发现是对还是不对。

接下来进ICU急救,一次、两次、三次……从那天以后的四十五天里,老爸再也没有用嘴巴吃过东西,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从出生到被抚养长大和老爸在一起的日子,从来没有象在他这几年因生病而陪伴的日子来得更为刻骨铭心。

雨停了,雾水濛濛的山中清晨,湿润而微凉。走进了国清寺,国家5A级景区,居然不收门票。
一座寺庙,几朝风雨,穿洋越海,大德辈出,弘法利国,慈悲众生。它的深厚历史佛教文化,百度一点,会出来一大堆“知道”。
可是井底之蛙有多无知,我就有多无知。甚至我都没想起来,苏州的寒山拾得和合二仙和国清寺的深厚渊缘;也忘记了济公与它的嫡亲关系;更别说对天台宗为中国佛教最早的一支宗门法脉的教理法义的了解。
我只想随缘而遇,一朵花几株树,一檐青苔几片砖瓦,一座塔几幅字碑,甚至一位师父一群游人……
果真,未知才有惊喜。这不,看见一位年轻法师带着外来访寺的几位法师,在讲解寺庙。于是乎我不但蹭了全程的“佛家导游”,还“话多”,感恩师父不厌其烦有问必答。


在五百罗汉堂里,从来不玩儿“数罗汉”游戏的我,随机数起罗汉来,数到了“是我”的那个,差点叫出声来:“老爸!”
怎么看怎么像老爸哈,长长的寿星眉,庄正的面容,瘦骨铮铮,主要是十指交握闲闲的那副意态,一幅天下本无事的样子。他的左边一位,怒目圆睁正在振臂高呼;他的右边那位做眉头紧锁用力状,只有他,闲散清淡,很舒适的模样。如果老爸已经往生罗汉也是大福报啦,他向来严以律己、独立独行,这样想来我不禁莞尔。


寺庙里到处都是参天古树;繁花几落尽的时节仍有些小花儿开得恣意;匾额题字,廊柱题词,新碑旧帖,特别是有王羲之的半个字呢,仰望得脖子发直,从眼所过一切处,寻觅我的“六字真言”,却好像还是悟性不够。愚钝若此,能气死大白鹅。















下午四点清场的时候,我何以有福成了“漏网之鱼”,偷偷地躲到了讲堂边的墙角下,静静等待法师们五点钟的晚课。真的成了“听壁角”(此三字宜用吴侬软语讲出来,方有味道)。

在等待的时候,拿出来画信明信片,很久没有涂抹了,不知该怎样下笔。无意中回头,在夜幕渐临中,看到一面墙上有隐隐的石头线条刻画的罗汉像,上有一段偈语。
就画他啦!虽然我根本不会画,冥冥之中似乎罗汉在指引着我什么。照猫画虎,轮廓画出来的时候,决定这张画信就送给老爸了,那段偈语很适合他。

老爸生平收到的第一幅画信,是那年梅子来医院看他时送的。相比之下,那次住院老爸就像是在疗养。那次在护理老爸待他午睡的空隙里,我受梅子感召,画了十几枚画信,分别送给了同病房的病人们,护工们,护士们,那也是在无数次病房里的唯一一次。那时老爸惊奇地看着他女儿的画信说:“喲!还会画画”。我问:“好看吗?”老爸说:“好看”。

这一次老爸住进了同样的病区,还是那些护士;有认得出老爸的别人家的护工;有躺在老爸邻床的,曾经给老爸开过药的现已半身不遂不能言语的主治中医师。
大雪纷飞的日子啊,我连开口说话的欲望都没了,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老爸,要不要吃啦?吃点吧,吃了身体好起来,我们回家过年啊”,象哄孩子似的……

一生严肃内敛的老爸,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也许父辈那一代人大多如此。到了我们这一代,变成了会“尴尬”地表达,能对好朋友说“亲爱的”,或者发微信里的拥抱小人儿亲吻小人儿到处乱飞,然而于家人于最亲密的人反倒是仍然说不出爱语,羞于表达。

感谢亲爱的老爸,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在他弥留之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我爱你”;“我和弟弟以有你这样的老爸而骄傲”;“你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我们都懂得”;“如果年轻时候有不懂事惹你生气的地方,请你原谅”;“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老妈”;“我和弟弟我们两家都挺好的,虽然我们很平凡,但也会让老爸为我们骄傲”;“你要去往一个不再有任何痛苦的好地方,继续在那里喝茶、看报纸,做你喜欢做的一切事情,我们随后就来,也要去那里找你”;“如果你现在不舒服,要是难受,就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我握着老爸的手,靠近他的耳边反复低语着这些话,在不信佛的老爸老妈面前念着阿弥陀佛……

慢慢地,见老爸昏睡紧闭的双眼睁开来,望着天花板,流了一滴眼泪出来;原本虚弱无力平摊着的手掌,手指渐渐合拢,用仅有的微弱力气握住了我的手指,那一刻我希望我所有的能量和力气都能给了老爸,希望他没有恐惧,没有难受,放宽心一路好走……

法师们的晚课钟磬声、诵经声温柔而坚定地响起,一片宁静祥和笼罩着四周。
老爸,別嫌女儿的字丑啊,女儿尚在努力习字中。到五七那天,女儿就把这张画信寄给您,希望您能喜欢。

也许就是等待这样一个仪式,属于自己的,在内心,终于完成了。
在昨天的高速大巴上,还思忖着有机会要问问法师,我老爸会去哪里了。现在,我觉得不需要了。
往寺外走的时候,遇到正在包场的法会,一位法师恰好走出来,我欢天喜地的对法师“炫耀”我的画信:“师父请看,我画的。照着墙上的画的,第一次画罗汉”。师父笑得灿烂:“好看,第一次画呀?画得这么好”。
走到国清寺出口的时候,看见了那位清场的老伯伯和守门的法师,我特意走过去又“炫耀”了一次:“老伯伯好,师父好!看,我画的,送给我爸爸的。谢谢老伯伯,感恩师父!”
行礼而退。再见,国清寺。


慧盈写于天台宾馆
戊戌廿月廿八 凌晨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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