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梨花开满楼。
赵府让人送来了京都西街景字号的鲜花酥饼,冬至食之无味,却仍是逼着自己吃了一些。
年幼时在莫南心心念念,想起京都便想起那入口酥爽,鲜香可口的糕点小食,在家时爹娘哥哥都宠着,从不会断了她这些零嘴。可惜到了莫南,只有奶酪乳干,那些精巧的点心味道,那些年岁里,也忘得差不多了。
安庆侯知道她爱吃,也时常差人送来。
只是最近他公务繁忙,日日宿于书房,对她甚少劳神。
吃了这么些年,她倒也都有些腻了。
冬至拿帕细细擦拭指尖上的糕点碎末,望着满池青翠荷叶发呆。
过几日便是立夏,到时亲皇将率文武百官往南郊去迎夏。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冬至望着那翠荷随风摇曳生姿,眼眸垂了下去。
满池荷尖立春风,唯有淤根困水寒。
赵子期近日没有再来找她,倒是赵子华跑了几次侯府,与她说几句家常话。
更多的是,出入那安庆侯的书房。
出入最频繁之际,她却隐约听说,朝堂之上,安庆侯与赵大人多有不和,似有树敌之态。
冬至只觉自己站在一叶扁舟之上,这舟在大江大河之中随浪翻滚,摇摇欲坠。她努力握住船桨,可无奈江河湍急,随势而下。
她摇摇晃晃,不知谁能帮她指一条明路。
心乱如麻,她在月夜下,等了一日又一日。
赵子期始终未来。
很快。
立夏之日便在眼前。
安庆侯似终于忙完了手中事务,早早的来她小院之中陪她用晚膳。
他们二人许久不见,不知怎的,似生出无数陌生,不像从前那般热切。
冬至对他,不知是恨是怨。她只觉自己如同一傀儡戏子,麻木的坐在那厅堂中,无法与旁边之人如往常一般嬉笑情往。
如果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拿起桌边的酒壶给他斟酒,尽管她克制着,手却仍是抖了一抖。
安庆侯也不管那洒落在自己衣摆处的酒水,忙放下筷子握住她冰冷的手,“冬儿可是觉得冷了?”
“来人,给二夫人拿件裘袄。”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放下酒壶,笑道:“明日便是立夏了还穿什么裘袄,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妾身。”
安庆侯望着那空了的手心一愣,随即也笑了。
二人在满室葳蕤的灯火中,各怀心事,酒不知醉,食不知味。
安庆侯似是醉了,搂着她的肩趴在她耳边念叨着:“冬儿,冬儿……上天对我不错,将你许给了我。莫要负我,我对你好,你莫负我。”
他呢喃着,声音渐渐弱下去。
她拿起桌上的酒杯,一杯一杯,似喝不尽一般,那泪也似流不尽一般,铺满了面,湿尽了衫。
侯爷,冬儿不想负任何人。
可家恨在身,我又如何能在世上贪恋儿女情长。
你倘若要怪,就怪上天对你,始终无情更多吧。
立夏如期而至。
安庆侯一身朱色礼服,佩珠红玛瑙玉带,向宫门处去。
她站在小院门前迎他走远,紧接着进了屋,盥洗、梳妆,一身雪白无尘的裙襦,她望着镜中人,眉眼如画,神情却似凛冽寒冬,落满了眼底。
李氏三百五十六口人,只剩她一人。
如今这冤,她李氏孤女,替父兄亲汝来反。
她从侯府后门走出。
却不曾想见到那巷落口,朱红官服,身姿挺拔的男子靠墙而立,一如当年那个如玉公子,风流倜傥,叫万千女儿红了双颊。
她隔着幕笠看他,他亦自巷口望着她。
清风徐来,不知卷落了哪户的桃花,落在青石路上。
“一定要去?”赵子华直起身,腰间玉佩随动作叮当脆响,恍惚之间,她又看到高头大马上那个温润的男子,笑着看她。
她抿嘴,回身轻将门关起,似是无声的回答。
赵子华垂下头去,无奈的扯起嘴角,“你和子期两个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倔啊。”
紧接着,他双手放在唇边,一声利哨划破天际,枣红色的骏马自长巷尽头飞驰而来。
赵子华先一步旋身上马,紧接着,他伸出手,对她道:“走吧,哥送你一程。”
冬至闻声扬起头来,看着那坐在马背上的男子,他眼中尽是苦涩,可他仍对她在笑着,笑着送她去这世上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
他不问她,他什么都知道。
她拉住那只手,跨上马去,枣红马高高扬起马蹄,离开了侯府巷口。
她没有回头看。
像是小时候一样,只能往前走。
皇帝迎夏,乘赤色马朱红轿,自长街而往。
天地间,那火红的一片,煞的扎眼。
她阖了阖眼,在车马即将通过中门时冲了出去。
“吾皇万岁!民女乃是——罪臣之女李鎏英,今日斗胆惊扰圣驾!誓为十六年前李家平反!”
长长的街道寂静无声,跪倒在街边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冬至只听到自己额角的汗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先是有人拔剑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那剑带着风声落在她颈边。
紧接着,她听见有一沧桑却有力的声音,破空而出:“且慢。”
一双黄绸丝缎蟠龙鞋出现在她眼前,接着,她的幕笠被挑开,两鬓斑白的亲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谁?”
李家唯一剩下的骨肉,李家最小的女儿,李鎏英。
李家四世为将,出了多少英雄豪杰,为多少代皇帝效命。
如今却留一个愚钝的她在人世,那叶扁舟终是被江河湖水无情打翻。
场面混乱之中,她只记得,有人紧紧搂住她。
那样的紧,叫她都要透不过气来。
她好想说,不要这样用力。
可是半梦半醒之间,她却不记得自己究竟喊了什么。
那臂膀如此温暖宽厚,周遭却仍冰冷如寒潭。
她闭上眼,一脚踏了进去。
牢中无光,昏暗之中,有一道身影抱着自己紧缩在墙角处。
安庆侯蹙着眉踏进牢笼中,命人点了一只烛火。
他看着那道小小的影子,那样的瘦弱,那样的不谙世事,那样的……不知好歹。
女子一声不吭,倒是他先开了口:“我竟不知,你居然是李川之女。”
女子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像。
“虞兮也是你害的吧。”
安庆侯挑弄着那烛火,半晌,似是气笑了,道:“你定知道,当年我与李家灭门有关,就靠这些似是而非的罪名就想扳倒我,你可知当年在我身后的人又是谁?你可知当年参你爹爹的人都是谁安排的?官场之中一旦功高盖主,你可知是怎样的下场?”
女子动了一动,没有说话。
安庆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就是你爹爹这样的下场。他清高自傲,为国效力自是不然,可民间对他有多少赞叹,就会给幕后那人多少忌惮!得民心者,不得君心。你爹爹自是英雄人物,你哥哥们,你李家四世尽是如此,可那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何能不死?”
“你恨我,恨我又有什么用。”
安庆侯说罢骤然起身离去,徒留铁锁撞击木栏之声,长久叹息着。
那影子像是在躲避烛火的光亮,向着黑暗里又躲了躲。
月光长长,照不进这幽暗的地牢。
徒留遗憾,洒向有情人眼底。
冬至许多天都没有吃过东西。
她穿着单薄的囚服,呆在最寒冷的地牢中,仿佛灵魂都已被尘世击碎。
她不吃不喝,也不哭,呆愣在那里。
赵子华拿了她最爱吃的糕点过去,她也毫无反应。
见她这个样子,赵子华径直握住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用衣摆拭去上面的土痕,直到她的手掌心被他擦红,他才将那糕点放在她手心中,将五指收拢。
“冬至乖,吃点东西,哥哥排了好长的队才买来。”
她呆呆的看着手掌心上握着的那块花瓣形状的枣糕,又呆呆的望了一眼面前的人,“……哥哥?”
“嗯,哥哥来看你,冬至不要哭。”
糕点落在杂乱肮脏的稻草上,泪水一滴一滴晕开草垫的泥土。
冬至双手捂着脸,哀嚎道:“鎏英无脸见哥哥,无脸见爹爹娘亲,更无脸见李家的祖祖辈辈。哥哥你快些走吧,快走吧!”
赵子华眼眶一热,伸手将眼前的人儿揽进怀中。
她现在这样瘦,瘦到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他将自己的外衫解下,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他哄着她,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肩膀。
“冬儿不哭,哥哥带你回莫南好不好,我们回莫南,我们回莫南……”
冬至哭到乏力,昏睡过去。
赵子华出了那牢狱,绕了个弯,一模一样的铁锁,锁着另一位,他的亲人。
他站在门口,静立了许久。
牢中的男子坐在月光下,嶙峋的背影。
他也瘦了。
看来这段日子里,谁也不好过。
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低声喊了一句:“哥。”
他负手站在木栏外,沉声道:“嗯。”
“她还好吗?”男子也站起身来,手上的铁锁千斤重,磨的那双手腕血肉模糊,他却一声不吭,向他走了几步。
“还好,瘦了。”
她也是,你也是。
兄弟隔门而望,皆是读懂了对方。
“哥,你能不能,救救她?”
赵子期凝望着自己这位相差十岁的兄长,难以启齿的祈求道。
他三岁时才会开口说话,阿娘和爹爹嫌他愚笨,都更疼爱哥哥一些,自小只有哥哥喜爱自己,宠爱自己。
他向他从来求仁得仁,可世事总有例外。
“我只能救一个。”
赵子华垂眸许久,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思虑许久,无数个方法自他脑中浮现,但皆无万全之策,二者之间,他只能择其一。
赵子期仍是定定的望着他。
半晌,他才开了口:“……你是我弟弟,我向爹娘发过誓,这辈子,都要护你周全。”
说罢,似是站在原地都是煎熬,他转身大步离去。
只听牢中男子踉跄着扑上前来抓住那牢栏,喊着他的名字。
月光长长,院中的梨花开到了花期,零零散散开始飘落。
就像人间,人来人往,终有离散。
赵子华再也没有来过,安庆侯也没有。
冬至像是活在一片被人间遗忘的土地上,她日日靠在门栏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偶有蝶飞过,偶有月光入,偶尔清风拂,偶尔人声吵杂。
她每日望着那窗,却想起的是莫南的风,莫南的酒肆,莫南的草原和大漠。
恍惚间耳边会响起赵子华教给她和赵子期的牧羊曲,夹杂着风,零零碎碎,她也跟着哼。
她不知道日子过了几许。
也不知道,就在离她几步之处的牢房中,有人与她哼着同一个曲子,做着同样的梦。
原来人间这样难,找也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她在歌谣中昏沉睡去,想着,她最好的那几年,竟不再是年幼时。
是莫南啊。
那匆匆而过的十年时光,她竟也没能好好珍惜。
泪都哭干了。
悔又能如何。
她只是李鎏英。
不配做赵冬至。
五月初五,端阳节。
宫人个个都多加了月钱,连狱卒也一样。
平日里对她没有好脸色的狱卒如今似大悦一样,端来的饭菜竟是新出锅的,还冒着热气,更还有那她最爱吃的景字号枣糕,虽然只有一块。
见她呆看着眼前的餐食,狱卒嗤笑道:“快吃吧,最后一顿了,吃完好上路。”
她一愣,紧接着,竟提起气来笑了笑,“谢谢。”
狱卒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她掰开那白面馒头,就着热菜一口一口吞咽着。
直到吃净,她才拿起那块枣糕,转身坐去了角落里。
掰开枣糕,粘腻的馅里裹着一团小纸。
纸上寥寥数字,冬至看过后便就着稀粥咽进了肚中。
那大火来得突然。
地牢几百号重犯,再加狱卒百人,惨叫声不绝于耳,但更多的是趁着这把火烧得正旺时逃跑的人,一时之间,混乱无比。
冬至望着来人,眼眶被烟熏的通红。
赵子期开锁的速度很快,铁枷锁磨坏了他的腕骨,随着他开锁的动作,鲜血不停的自伤口处流出。不消会便已经鲜血淋漓。
他将大门推开,朝她伸手。
她缓步走去,握住那双淋漓的手,随着他走出了地牢。
满天火光。
她赤着脚,地上的碎石瓦片划开了皮肉也一声不吭。
倒是赵子期瞧见了,也不顾自己腕骨的伤,将人蛮横的抗在了肩上。
冬至扭了扭,道:“我可以走。”
赵子期步伐未停,“别动,再动丢你下去。”
冬至伏在他背上一时无话。
白驹过隙,匆匆而逝的到底是什么。
眼前人仍是当年人。
她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二人阔步向牢狱外奔逃着。
一步,两步,十步。
无数人拥挤在一起,而那门坎高高的,窄窄的,一次只能过几个人。
冬至趴在他背上,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大火之中,浓烟之下,她竟想要翩翩起舞,如同在莫南的草地中,牛羊间一样,赵子期哼着牧羊曲,她甩手摆尾,跳着异族舞。
他们离门越来越近了。
她感觉到了赵子期的步伐越来越快,甚至快到跑了起来。她听见他粗粝的喘息声,也听到不远处青石瓦片落地的声音。
哭喊声中,她又感受到了那双宽厚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她。
那样紧。
从小到大,从未变过。
……
“爷,那后来呢?”
小小的女娃穿着红色的夹袄,白胖的脸蛋配着圆滚滚的身材,脑袋一晃一晃的,活像个拨浪鼓。
她轻轻拽了拽蹲在地上的男子,男子眼眸一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啊,他们去了莫南,再也没有回过京都。”
女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这故事如此冗长,听的她犯困的很,倒是不知哪里飘来的羊肉汤的香气很是吸引她。
她又是拽了一下男子的衣裳,这次倒是用了些力,男子回眸看向她,女娃讨好似得笑起来,眼睛嘴巴鼻子都挤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可爱极了。
她撒娇道:“爷,冬儿饿了,咱们吃羊肉汤去吧。”
男子站起身,墨青色的袍子被她抓的褶皱,男子倒不甚在意,俯身抱起女娃,朝山下走去。
“走喽,陪冬儿去吃羊肉汤。”
女娃高兴的拍着手笑起来。
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走远,再也看不见了。
深山密林只剩一座小小的碑石。
上面似乎有乱剑砍出的几行字。
两个小小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
落满了尘土,瞧不清楚了。
(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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