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爱情
（一）
从一支烟开始，叶冷才能回忆起整件事情的始末。
九月的时候，叶冷点燃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支烟。在他妈妈跳下去的那个阳台上，他冷冷地吐出一口烟圈。
也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朱茵。
叶冷在找一个室友，这时候朱茵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一个女孩，叶冷翻了翻人家的照片墙，似乎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叶冷那时候已经惧怕和人相处，但是对于异性，却依旧有着一些好奇心般的向往。
他立刻和朱茵聊了起来，就像是忘掉所有烦恼般地，让自己没心没肺地和人家聊。
人家女孩倒也爽朗，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双方倒成了互相认可的室友，甚至是朋友。
可惜，他们最后也没能成为室友。
叶冷的走读资格被取消了，没有任何征兆，他便只能把自己窝在男生宿舍里。
这样两人似乎慢慢疏远了，至少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二）
叶冷开始害怕与人交往，他原本以为自己生活在安乐窝里，却没有想到那个看似安全的小窝，早已经布满了裂痕。
他想，自己一定是昏睡太久了，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裂痕。
直到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妈妈，从阳台上跳下去，他感觉有些东西碎了，在他的内心里，碎成了渣滓。
他觉得自己那一瞬间，像是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雪地里。
好冷啊，他哀嚎着，可是没有人来救他，来给他温暖的火焰。
于是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冷了，冷着冷着，他开始惧怕温暖，想把自己抛掷在冷冰冰的一个小空间里。
虽然冷，但是至少可以变得坚硬吧。
叶冷没有达成自己远离人群的想法，他还是得继续生活在宿舍里，以前还有人会担心他，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是孤零零地生活在人群里。
他还有些钱，但是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他想要的是一种内心的清净，他很害怕想起些什么，因为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心脏上也已经悄悄地遍布一些黯淡的裂纹。
如果唤醒那些记忆，他会死的体无完肤。
他开始抽更多的烟，直到那天他觉得腹痛，然后身体一阵热一阵冷。他感到天旋地转，满天星星。
那时候他来不及觉得悲伤，只是有些孤独。
宿舍里没有人理他，就像他从来不理会别人，在他心门上的敲击声一样。
叶冷扶着墙壁、背着单肩包，从宿舍顶楼，一步一顿地走到学校的教学区。
穿过操场，还有教职工区，就能够到达校医院。
但是好远，他开始喘气，然后是风，很冷很冷的刺骨的风，扎在他的皮肤上。
叶冷坐在台阶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离群的小蚂蚁，弱小啊，漫无目的啊。
我究竟在干什么？叶冷问自己。
他忍不住，自己的记忆向前攀援，他感觉自己要碎了。
喂，谁来救救我。
风仿佛在哭一样，吹着那些细微的草片。
“你在干嘛？”朱茵忽然发来一条信息。
这一句话把叶冷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能来接我吗？东山操场的台阶上，送我去医院，谢谢。”
叶冷发出这条信息，把手机放进了卫衣的兜袋里。
天空开始下起了雨。
（三）
朱茵那时候正骑着电动车，天空上就突然飘起了毛毛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便宜室友。
虽然没有见过面，也没做成室友，但她从内心里觉得，这人还怪让人心疼的。
她看过叶冷的照片，她想用楚楚可怜来形容，虽然这个词用来形容男孩子不太恰当，但是她却认为这是形容这个男孩子最好的词汇了。
像是片琉璃似的，一碰就碎，让人想好好抚摸一下。
天空下起了雨，人们都想着要收衣服啦，但是朱茵却响起了叶冷。
叶冷，叶冷，他是不是真的冷啊？
“你在干嘛？”朱茵随手发了一条，没指望能收到回复。
她只是想随手一发，然后随手忘掉而已。
没想到，叶冷生病了，而且似乎是在求救。
朱茵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些正义感似的，立马骑着那辆没喇叭的小电驴，嗷嗷地在道路上飘移。
她站在叶冷的背后的时候，雨已经下得挺大了。
朱茵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男孩，双手插在兜袋里，人虚弱地靠在台阶旁边的柱子上。
她拿出伞，给她撑着。
回过头，看她的，是一张苍白的脸。
就像是什么很容易碎的东西，朱茵自顾自这么想着，手就已经摸在了叶冷的额发上。
“哇，好烫。你发烧了吧。”
朱茵简直叫了起来。
（四）
叶冷看到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了，和她想象中的朱茵相差无几，确实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怎么说呢，他看到朱茵的眼神，总觉得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含着泪水在笑的人，叶冷在心里突然这么说。
他没有什么理由，就是突然冒出了这些的词汇。
下一刻，他已经软趴趴地坐靠在朱茵的背上。
朱茵骑着电动车，叶冷发烫的额头靠着有些冷的发丝。
“你可以抱着我，不用害羞。”朱茵爽朗地笑出了声。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叶冷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
“喂！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个瓷娃娃那么可爱？”朱茵问。
“那有没有人说过，你总是离得很远呢？”叶冷也问。
（五）
医生说叶冷烧到了三十九度五，再晚来一些，怕是要傻了。
叶冷傻愣愣地盯着医生，然后就昏倒在了朱茵的怀里。
朱茵抚摸着他的额头，说：“傻孩子，怪让人心疼的。”
等到叶冷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已经换上了病号服，汗涔涔地躺在病床上。
他拉开窗，雨已经停了，明晃晃的大月亮就在天空上。
风和月光一起进到病房里，这时候他才看到角落里熟睡的朱茵。
（六）
“怪让人心疼的。”朱茵说着梦话。
叶冷帮她掖上了被子，转身又叹了口气。
他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又是那个熟悉的阳台。
他像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无法动弹，看着妈妈从阳台上缓慢地坠落下去。
后来，他还看到年轻时的妈妈，那个陷入爱情的妈妈，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来还没出现过这样形象的妈妈。
你也曾这样美啊……
你也曾迷恋着月光啊……
叶冷忽然觉得，自己对于妈妈好像一点也不了解。
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叶冷又想起来，小时候妈妈摸着自己的额发，也说过，“怪让人心疼的”。
“怪让人心疼的啊。”朱茵捏了捏被子，说。
（七）
朱茵醒过来的时候，叶冷已经走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笑了。
“还挺心疼人的。”朱茵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她想起自己那个莫名的梦，自己好像从来没梦见过什么，只见过些朦胧的影子。
所以她总是疑惑，自己究竟在哪儿？
梦里曾有人告诉过她，是在很远的地方。
可那又是哪呢？
她想起叶冷烧糊涂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有没有说你总是离得很远呢？”
他的声音真的好凉啊，凉到心窝里了……
（八）
叶冷听了一首歌。
歌里问，如果爱情会老，会不会有爱的勇气？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以后，他开始约朱茵出来玩，但是地点很随意，往往是随便找个角落就开聊。
聊得天昏地暗，然后抽支烟，吐口烟圈就装悲凉。
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是一个阳台。
那里人很少，简直像是被废弃的。
他们就站在阳台上乱聊，然后抽烟，有时候下雨，就躲在屋檐下面，看看雨，也觉得很不错。
叶冷才发现朱茵也会抽烟，两个其实也不算是烟鬼的人，聚在一起，倒像是一对烟鬼。
他们抽起烟来，你一根，我一根，倒像是两个人在不断地劝酒。
叶冷有时候会偷偷地看朱茵的脸，然后他就想起来自己在梦里，见过的那个妈妈。
也许只是因为一句口头禅，叶冷开始从朱茵的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
但这无关恋母情结，只是叶冷觉得朱茵和他的妈妈，是一类人罢了。
她们都离得很远，所以，叶冷到现在还什么也不了解。
（九）
朱茵觉得叶冷很像是一张白纸，但他的性格里，却有一种隐隐的暴戾。
或许他本人也没有察觉到，但是朱茵从那副柔弱的躯体里，看出了一种焦躁不安。
叶冷抽烟抽得很凶，朱茵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开始抽得很凶。
她能够感觉到叶冷的很多情绪，但是并不能够理解。
像是隔岸观火吧，她依旧念叨着那句“怪让人心疼的”。
叶冷是她心里的一个瓷娃娃，但她却不知道谁能够捧住这个易碎的孩子。
至少她自己不太敢，她太怕了，摔碎了，疼的究竟是谁呢？
她那颗和他共感的心，大概也会摔得粉碎吧？
太可怕了，她只能抽烟，然后摸摸他冰凉的手指。
（十）
叶冷的惊觉，是从他们手指的触碰开始的。
那双火热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他感觉自己被温暖了。
一开始他感觉到害怕，就像是自己在人群里那样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但是这种肉体的接触，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心。
他，无路可逃了。
冰凉的手指，慢慢地热了。
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眼前的女孩，不再有着母亲的影子。
朱茵也看着叶冷，叶冷的手指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朱茵笑了，空荡的阳台后面，那冷落的窗户里，吹来了萧瑟的风。
（十一）
朱茵从来没有注意过初秋的月亮，原来每一天，都有可能圆得那么凄凉。
当然，这似乎不符合科学。但在她的印象里，她抬起头，看到那样一个白色的盘子，远远的。偶然间，也就像是凄凉了一整个月。
很冷的盘子，还有很冷的手指。
她握着叶冷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冰冷。
你大概是真的很冷吧？她在心里笑着。
叶冷在这种时候很少说话，只是低头抽烟。
朱茵吐了一个眼圈，被风吹向了天空。透过那个三重的云雾，后面，像是藏着一颗月亮似的。
“美吧？”朱茵问。
“还不错。”叶冷回答。
（十二）
叶冷看着那颗月亮，不觉间想要抚摸。
他有多久，没有一种想要抚摸的冲动了？
他忘了，早都忘了。
朱茵握着她的手指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开始跳动起来，那种能让他感觉到的跳动，扑通扑通，像是一只小野兽，在他的胸口跳舞。
月亮、还有烟雾，朦朦胧胧的感觉。和朱茵走得越近，又好像会离得越远。
他们不停地在这种朦胧的感觉里相伴，可是谁又知道，哪一天，回头，就不见了对方呢？
叶冷忽然害怕起来，他捏紧了朱茵的手，冰冷的手指里散发出一些热量来。
（十三）
朱茵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注定着离别。
反正，她从来没有留恋过。
谁能知道对方的想法呢？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或许离别就是留给那些，真正相互依赖的人们的。
朱茵在抽烟的时候，这么胡思乱想着，叶冷忽然握紧了她的手指。
好热，来自心脏的滚烫吧……
朱茵侧过头，看到那个瓷娃娃，俏生生地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朱茵又觉得自己像是个旁观者似的，想要知道叶冷，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这时候，有一双手，要把她拉向前方。
（十四）
叶冷看着朱茵的眼睛，眼前忽然又迷惘起来。
他感觉自己心脏上的那些暗纹慢慢地变成了血红色，或许，在哪一瞬，就开始悄然破碎了。
叶冷叹了口气，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妈妈，没有忘记那个阳台……
他忘不了，忘不了一个人是怎样在爱情里慢慢消逝，化为纷飞的尘埃。
如果爱情会老，会不会有爱的勇气？
叶冷还是不知道，但或许，他会知道的。
（十五）
朱茵知道，即使是隔岸观火，只要是燎原之势，自己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她看到叶冷的眼睛，也大概能够明白他的情绪。
只是自己的感触，总是不够深刻，没有办法彻底地融入到那种情绪里去。
为什么呢？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
我为什么要跑的远远的呢？朱茵又想起了叶冷那句孱弱的话。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害怕。自己的心在颤抖，也许这是一种懦弱吧？
她这么想着，已经不敢再看叶冷的眼睛。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心里想的，或许是混乱不堪的东西，但是一旦发出声音，讲出话来，自己心里的思想，似乎也慢慢明朗开来。
好吧，只要你问了，我就会回答，那时候我们都会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
朱茵祈祷着，叶冷打破了平静。
（十六）
“喂，我们可不可以更进一步？”叶冷问，在朱茵的小手指上轻捏了一下。
“你想干什么呢？”
“你知道的吧。”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朱茵对着叶冷笑了。
“做我女朋友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害怕会失去彼此了。”
朱茵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叶冷。
（十七）
朱茵似乎早都料到了这些，但是真的，一旦思想化为了声音，才真的具有杀伤力。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开始发凉了，叶冷的手指倒开始变热。
“不行。”她几乎是当机立断地，说出了这句话。
话一出口，她好像有些后悔，又好像那时候，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想要表达出来，即使那一刻，她站在自己的背后，又好像在隔岸观火。
“很抱歉，我喜欢你，甚至可能会爱上你，所以我永远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也喜欢你，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那样我就可以一直看着你。和你靠的太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厌倦我的。”
叶冷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他打了一个冷颤。
他说：“这些话，不该是我说吗？”
叶冷像是在自言自语，朱茵也沉默了。
朱茵吐出了一口烟，老天爷，这一切，都不是我说的吧？
可是为什么？我说出来了呢？
（十八）
“不要再见了吧？”叶冷问。
“好啊。”朱茵说。
叶冷转身要走，朱茵忽然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那是叶冷第一次看到她，别样的眼神，不再是很远的眼神了。
“能抱一下你吗？”朱茵问。
叶冷笑了一下，风吹了一下他的卫衣兜帽。
他轻轻地展开双手，挑衅似的说：“抱吧。”
朱茵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叶冷的心停顿了一秒，又开始跳动，他感觉心脏上的血液像是泪水般流窜在血管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是他的挑衅吗？
叶冷把脸靠在了朱茵的肩膀上，那一刻，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他忽然想说一声对不起，但是是对谁的？他也不知道。
朱茵也把脸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叶冷感觉到她的不舍。
好轻的身体啊，抱在怀里，像是一整个世界似的。
他们俩在心里这么说，但还是，分开了。
各走各的路吧，叶冷感觉心里又开始冷了。
（十九）
从一支烟开始，叶冷才能回忆起那个女孩。
慢慢地，会连名字都忘记。
慢慢地，即使遇见，也不会有什么波澜。
直到那天大雨，雨水瀑布般狂流。
叶冷看到有个男孩骑着那辆他熟悉的电动车，载着朱茵，在雨里欢声笑语。
这才是个男人啊，叶冷在心里说，谁向他似的？
雨水打落在他的脸上，他依旧穿着黑色卫衣，显得挺悲凉似的。
好啦好啦，不管是不是喜欢，都祝你们好好的。
叶冷的伞里下着小雨，他的脸上，下起了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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