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运动公园陷在黑雾里,像焦躁又无可奈何的巨兽蹲踞着,对面九路的店面都亮着可怜兮兮的灯,待噬的婴儿般柔弱,在微雨中发出些悉悉索索的声。我把脚步在一家店面前停下来,看着熟悉的名字,想起这里曾经有很不错的披萨,略一踌躇,上电梯进去了。
很不巧,今天居然满座。制服鲜净的服务员抱歉地冲我笑着,询问我是否愿意和别的人同一个卡座,我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就被引到里头靠窗一个位上。坐着的是一个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神情却有些颓唐,抬头听过服务员的请求,盯我一眼,淡淡点点头。我笑着点头致谢,走进他对面靠窗坐定。
窗外其实无甚好看,只是宽敞而已。街灯下一团泛亮,好像有雨丝划过的金线,濡润新鲜。看了一回,也就收回目光,吃了几叉,浑没有以前的好滋味,把着酒杯啜两口,捏着细细的杯脖搓一搓,荡一荡,暗红的液体在眼前腾起了细浪。
细浪里浮出奇怪的眼神,是对面的小伙子。我抱歉地笑一笑,把杯子从眼前拿开,斟酌着说,不好意思,今天打扰你了,请你一起喝一杯可以吧?
不必客气,他摇摇头,稍停,接着说,今天这雨,很适合怀旧吧?
我点头漫应道,也是啊。
他轻笑一声,眼睛盯住了我,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何况没太阳的雨夜?都是旧事,不管是昨天的还是明天的。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他谈锋颇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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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新闻占着报纸电视手机,其实都是几百遍几千遍的旧事,这些事过去就发生过,现在还是发生,以后还会继续发生。问题是,每个人置身事中时,都觉得自己的事是新鲜的唯一的。他们不会认为自己的事以前有过,所以没有人能从以前的事情里学到什么所谓的经验。对世界来说,是不断重复的旧事,对个人来说,是史无前例的新鲜。
举个例子。王宝强被绿的事。现在不是那个经纪人已经被拘留,他妻子也被限制出境了么?据说是涉嫌婚内诈骗。这事算比较热闹的新闻了。可是难道不是古已有之的陈年烂芝麻么?想想潘金莲,和这何其相似。婚姻的不对等,婚内的背叛,舆论的讨伐,和随之而来的惩罚。最近不是又有个程序员自杀的么?他女朋友姓翟的逼着要钱,他只好一死了之。这个姓翟的被怀疑是职业骗婚的,之前离过几次婚,获得大量财产。
我们看这些新闻,觉得很热闹,却忘了这些事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就是我们自己身上的事。
比如说我自己。
我就在旁边市政府工作,算是比较年轻有为吧。工作好,长得也算精神,周围人和我自己都对我的婚姻抱有很大期望,所以身边一直有女孩子追我,可是我不会轻易答应交往。
不过去年我还是交了女朋友。是借调到我们部门的一个女孩子。身材苗条,很漂亮,尤其是穿着白色长裙时,简直象个小仙女。第一次交往是我主动,这之前我们碰面,只是点头笑笑,她没有主动和我交谈过,这也是让我很惊奇的事。那天下雨,比今天的大,啪嗒啪嗒溅出一个个水涡。下班人都走完了,我手头些事耽搁,走的晚,走时看她在隔壁办公室也忙着,探头问了下,帮她一起很快做完了。她没带伞,从办公室到路边,我给她撑着伞,能嗅到淡淡的香。她没有紧挨着我,我只好把伞向她那边偏着,雨淋湿了我的半个肩头。第一辆出租来了,我请她先上,她在车内冲我笑着说,谢谢你啊,明天见。我忽然很期待明天来得快些才好。
不不不,我们的交往没有曲折离奇,一切都很顺利。一两个月后,我吻了她。当她倚在我胸前时,双目微闭,睫毛细细颤动,我喜欢得发疯。我们逛街,吃饭,看电影,度过无数美好的时光。
她很谨慎的在花钱方面和我保持一种平衡,好像aa制一样。我也送她些礼物,这时她就会格外高兴,和我拥吻一次。第一次我感觉不好的是这样一件事。她给我讲,她的一个闺蜜要结婚了,看上一个三十多万的钻戒,她的准婆婆不肯买,她大怒分手。我说,这又何必,真喜欢那个钻戒,她可以贷款自己买,婚后一起分期还啊。她很奇怪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微微摇头说,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可真逗。
我们部门有一位大姐,算我的贵人,也是我的领导,有一天和我谈话。你对女孩子了解多少,她是否真的愿意把你带进她的生活里。那个女孩子能到这里来,又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实际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要看着单纯。她温和而直率地提醒我后说,如果你们结婚了,这些话替我保密,我还要喝喜酒。这是个我不能不信任的大姐。
仔细想来,我真的没见过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圈里晒我们一起去的风景,晒我们一起吃的美食,但没有一张我的影子。
下班了,我快步到她办公室门口,冲她说,咱们晚上一起看电影吧。办公室几个人朝我瞄一眼,微笑起来。她脸微微红起来,很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晚上有事。拎起包往外走去。我怔在原地。
晚上见面,我气哼哼责问她时,她咬着嘴唇瞪我,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见我还是一脸怒气,又忽然笑了,偎着我,拿指头在我胸前划着说,你还不懂啊?我这不是怕对你影响不好吗?办公室恋情本身就是很忌讳的事,领导会怎样看你?我是借调没关系,你可要努力个好前程呢。再说了,万一我们,你将来也好有一段新的开始,不至于被人非议。她停下来,伤感地望着我,手搭着我的脖子把嘴唇凑上来。多明理的好姑娘啊!我不由得抱紧了她凑上去。
可是后来我总觉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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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说话,眼睛只望向窗外,漆黑里晕出浑黄。
我等了一会儿,小心地问,现在呢?
没有未来,现在都不过是在敷衍罢了。
我停了一下,说,你是陷于疑虑中了,这确实很糟糕。可是你遇到过她几次三番拉黑你的电话吗?你遇到过好不容易她才重新加你的微信,却又把qq空间对你关闭吗?你能两年连她的手也不能拉一下么?
他奇怪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笨拙地摇摇头说,你说的都是些啥呀,乱七八糟的,男女朋友可不是小朋友的游戏。
我笑了,吁一口气说,也是啊。不管怎样麻烦,你现在仍然有希望。你刚说的马蓉和那个姓翟的女人,不知道她们的婚姻最后结束了没有,结束一段婚姻当然比你现在的情况要难十倍。但陷在这种婚姻里,要比结束它还难百倍。你知道婚内卖淫这种说法吗?
他的眼中迸出恼怒的火花,随即消失了,变得明亮而平和。他举举杯子,我和他碰了一下。
很高兴今晚和你的谈话。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了。他笑着站起身。
起身看他走远,我重新坐下来。今天听到的故事真没意思,有头没尾的。不过那样的人,能说到这样算不错了。一个没劲的人。
我看向空空的对面,有些模糊地想,不过,更早的时候,那里曾经确实坐过一个世界上最生动的小精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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