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曼陀罗是个洋名字，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小时候总感觉这是个洋东西，因为它又叫洋金花，所以我一向都认为这个东西不是咱老祖宗留下的，可是我又弄不懂为什么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村里村外、田边地头到处长的都是这个洋东西，咱这里从没来过洋鬼子，所以也不会是洋鬼子带来的种子。我们都叫它臭麻子，因为它的果实外形很像大号的蓖麻的果实，又因为它很臭，又喜欢生长在粪堆旁、臭水沟边，所以我们就叫它臭麻子。我们并没有因为它的洋名字而高看它，反而觉得这个东西挺烦人的，因为它们长的到处都是，又很茂盛，不能作为牲畜的饲料，甚至割下来沤积肥都不行，因为它的植株杆茎很硬，不易沤烂，上到地里作肥料影响耕种，晒干了当柴火烧又有很大的烟，所以这个东西真的没几个人喜欢。

      我知道这个东西叫曼陀罗是在我从俺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来到省城读书，学了中医后才知道它原来还有这么洋气的名字，以至于我在课堂上学到这个药的时候，忍不住兴奋地喊到“这狗日的臭麻子洋名字还怪好听来”，结果老师以为我在课堂上捣乱，但他也没听懂我这带着浓浓的苏北口音的普通话，他就让我那堂课站了半节课，算是惩罚。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解开了儿时在村里的很多疑惑。

        小时候我们农村的卫生条件差，也没几个人刷牙，偶尔有个出去上过中学回到村里的人，清早起来端个茶缸子，蹲在自家院子门口的废水池子边，这水池子是那时候每家每户的标配，就是在门前挖个坑，平时打扫屋子院子的垃圾、刷锅洗碗的水等都倒在里面，就成了一个沤粪肥的地方，定期再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这叫做挖粪池子，把清理出来的沤烂的积肥晒干，再上到地里当肥料。那蹲在废水池子边的人拿个东西在嘴里捣来捣去，满嘴都是泡沫，村里人就会笑话他说又在倒沫（我们把牛反刍称为倒沫）了，其人就会反驳说，这叫刷牙，是讲卫生，村人就会回他一句，你那嘴又没吃屎，刷什么刷。

        因为不刷牙，所以那时候我们很多人都有牙疼的毛病，虽然大家都说牙疼不是病，但确实难受。好在我们村有个很厉害的王爷爷，那王爷爷那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了，全村人都这么叫他，也分不清辈分了，同一个家庭的人，孩子见到他会喊王爷爷，孩子他爹也是喊王爷爷。之所以这样叫他，一是因为他年龄大，人特别好，大家都尊重他，二是这王爷爷是外乡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住到我们村的，所以也没有人去纠结辈分的事了。这王爷爷是个兽医，很有名的兽医，听老年人说他曾经是队伍上的马医官，就是给军马看病的兽医，听说他在队伍上的官职还挺高的，我记得小时候经常会有小汽车开到他家里来，那时候我们这根本见不到个汽车，尤其是那样的当官的人才能坐的小汽车，有时还会把他接走一段时间，听说是去开会或者是疗养，反正咱也没问过，就是感觉这个爷爷很厉害。

      我对他的崇拜倒不是他的官职高，也不是他家里经常来小汽车，而是我崇拜他给牲口看病的技术。那时候他虽然年纪很大了，不工作了，但还是常有十里八乡的人把生病的牲口牵到他家门前，请求他给看看。因为在那个年代，一头牛、马那样的大牲口就是一个生产队一两千口人的巨大财产和主要的生产工具。来王爷爷这看病的牲口往往都是在当地兽医站看不好的，王爷爷看病不用听诊器，也不给牲口们开什么检查，他会拄着他那根磨得铮亮的木拐棍慢慢走到门外，家人会把他那把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竹椅子搬到门外，王爷爷就坐在椅子上，让人牵着牲口在他面前来回走上几趟，有时牲口拉了屎尿，他就会走到那泡屎尿前闻闻看看，然后再慢慢坐到椅子上，说起这个牲口的病，交代人怎么去治，这时那牵牲口来的人就会千恩万谢，说着感谢神医啊，然后牵着牲口走了。每当此时，我都在心里想，长大了我也要当王爷爷这样的兽医。

      当然，我也崇拜王爷爷给人看病的技术，我就是多次得到他的救治的患者。那时候生了病，在乡里治几次不好，家人就会带着我来找王爷爷，他给小孩看病的方式是摸摸头发，摸摸肚子，看看肛门，再捏捏脊梁，然后就说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问题，他用的药又特别简单，让大人去村东边的园地边挖几棵车前草，或几棵牛筋草，或者几棵香附根，或者去村南头的山坡上揪一把土条树叶、几片桑叶，摘几棵野果子，拿回家洗净煮水喝，说来也奇怪，喝了那些草煮的水，身体就好起来了。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王爷爷给我们治牙疼的法子，只要是谁牙疼去找他，他就会颤颤巍巍地从他的书架上拿出一个纸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朵干花，告诉我们说是茄子花，他只是揪下小拇指甲那么大一点点茄子花，问你哪个牙疼，然后就把那一点茄子花贴在那个牙龈上，说来也奇怪地很，那牙疼瞬间就好了。

      我还记得王爷爷治疗喘病效果更好，那时候我记得每年春天王爷爷都会公开给人看一次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义诊吧，我记得每到那个时候我们村里就会来很多外地人，因为人太多，有人要等好几天才能看上病，所以他们吃住都在村里村外的空地上，搭个简易的塑料棚子，或者在打麦场里的麦秸垛掏个洞，就那么凑合着住下，吃饭的话就买村里人的，或者有的是带了干粮。这样一般会持续三五天，来看病的基本都是看喘病的，因为那些人都听说王爷爷看喘病好。我当然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药，但我知道他给我们村的小良看病是用的茄子花。小良得的也是喘病，平时就喘得很厉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听到他的喘气声跟拉风箱一样，还有哨音，要是受凉后就更厉害了，连路都不能走，只能双手扶着膝盖弯腰站着，很痛苦的样子，每到那个时候我都感觉他会死了。但二三十年来他都是那个样子，村里人都说这多亏了王爷爷的药，王爷爷给小良用的也是茄子花，就是把茄子花晒干，用的时候碾碎，用纸卷成烟卷，点燃后吸上几口，立马就能止喘。

      我是后来看到小良采收臭麻子花才知道王爷爷用的茄子花就是这个臭麻子花，那时候王爷爷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小良说王爷爷临走之前告诉他父亲，说以后没有药给小良了，这孩子挺可怜的，你就收下点那个臭麻子花晒干，喘得厉害的时候卷烟吸，小良说这臭麻子花的味和王爷爷给的药一个味。

      当我学习了中医，知道了这臭麻子原来就是曼陀罗，它的花就叫洋金花，有止痛、解痉平喘作用。可是我又想不明白，为什么王爷爷叫它茄子花呢？我曾经设想过，是不是因为这洋金花和颠茄花有几分相似，而王爷爷也没有搞清楚呢？这也许永远是个迷。遗憾的是我虽然学了中医，知道了这曼陀罗的作用，也亲眼看到过曼陀罗的神奇疗效，但我从医几十年来却从没用过这个药，因为这个药受限制，药房里也开不出来。其实很多中医的疗法都是如此，我们深知它的神奇疗效却受限于各种原因不能用，或者说是不能正常使用，比如该用50克的量，而规定只能用5克，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们也常说偏方治大病，但这偏方并不是像我们平时看到的谁拿个不知哪弄来的方子，其实这些方子很普通，真的很普通，甚至一点中药方子的规矩都没有，也就是某些所谓的老中医开了个方子，或者是哪本书上抄来个方子，以为自己知道，而别人都不知道，所以就说是秘方、偏方，这其实还是见识太少。人得五行之全，物得五行之偏，以物性之偏纠正人体因疾病而引起的五行之偏，这是中医用药治病的原理。但平常之方，多类似于五谷，可养身以活人，可纠偏以治病，不能称为偏方。所谓的偏方，必是药性之偏强烈，如烈马悍将，所过之处，狼烟起，敌人灭，这样的方子才能称为偏方治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