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𥦬下

本文获美國第28屆汉新文学奖散文佳作奖

世界停止了喧嘩，硝煙在網上彌漫。陰冷的風帶著雨，四面八方亂竄。緊閉的玻璃窗，嚴守住溫暖。別去理會，街角有個死神。一一寫於紐約封城之日。

睡到自然醒，上午十點半，吃了Branch，不久，又睏了，開了電墊毯鉆到厚被子裏，又睡到自然醒，下午四點半，起床，看了半小時電視，喝些檸檬水，到畫室看看老頭子，五點半，進廚房，切兩只洋蔥，打四只蛋炒了，據說是疫情期間最好的菜，又炒了雪豆鹹肉片，鹵好的排骨花生擺只盤，錦米飯加些椰子油，切些蒜丁，吃完晚飯，沖杯杏仁粉，該吃的都吃完了，今天又熬過去了，又勝利了。

原來只是上午這個時間，太陽從東邊兩只大窗戶斜斜的射進來，正在我們吃旱餐的時分，到了傍晚，丈夫在西邊的大窗戶旁喚我，說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太陽照進這個角落，妳也來太陽底下站一會兒。我們兩人分別各占兩間房，我的是臥房和書房，他的是臥房和畫室，我們不能出門，沒有人來人往的世界裏，太陽公公是我們盼望的唯一的客人。

有一天我在朋友圈裏說發了幾張街景，從窗戶裏望著窗外，便是逛了街，當然是幾乎沒有行人的，尤其在宵禁的日子裏。忽然看到街上一片綠色的樹葉，才幾天不見，己燃燒成綠色的火焰。

次日便見到虎琴也發了一篇：“真是綠色的火焰，明明看著枯了，原來第二年春天又發芽了，所以不要放棄生命。”她也發了一張圖，小小的花盆裏有幾片葉子代表了春天的顏色。

我與虎琴在京劇演員胡芝梅家中認識，胡芝梅的得意弟子，讓她一起教我唱“貴妃醉酒。”

我開始翻看虎琴的微信朋友圈，發現她喜歡自說自話，自己得其樂。

“太陽公公巳經來到弄堂，我剛剛吃早飯，衣服還沒洗出來。”

“我們現在不能聚在一起，想想相聚時的情景不也是一種快樂嗎……，

“又要月圓了。”

“哈哈明天燒土豆番茄湯聽說土豆的皮卷起來的好吃……。”

“去踏青吧、去擁抱春天吧……。”

“鄰居老外也在曬太陽。”

“就前天我看到一只小麻雀它嘴裏銜著草，在我窗前朝我看看意思就是它去築鳥巢去了，好可愛……。”

“我第一次看見，原來他們在我窗前吃了早飯小米後都去工作了……今天聽鄰居說：黃鼠狼會爬上樹吃小麻雀的血。”

虎琴與我其實只有一面之交，她退休前在花園飯店自助餐廳煎荷包蛋。

有一天，我在朋友圈分享了紐約州長葛莫與他兄弟爭寵的花絮，我說如果葛莫是我兒子，那三個兒子我不知要最喜歡哪一個？

虎琴的聲音又來了。

“媽媽最喜歡的兒子？我沒這感覺，因為只能生一個……我的女兒也是我最喜歡的。”

“我們是地球人不管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

“爸爸妳知道嗎？這次過年我們開始打仗了，是“新冠”肺炎阻擊戰！在家巳經悶了一個半月……。”

“真是難以相信，喏大個馬路沒人、也沒車……。”

“這個打仗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像妳過去跟我說的子彈扛扛的，嗖、嗖、嗖的從身邊穿過……。”

“想爸爸時看看自己的臉。”

“才知道父愛如山，自從爸爸去世後好像忽然長大了，……當年爸爸一直去啟蒙老師胡芝梅票房聽、看京劇，後來我也去票房再後來每周都唱，爸爸說：妳怎麽總是穿這雙皮鞋……有一次票房散場看著爸爸一個人打著雨傘回家，而我們跟著胡老師學戲去了……。”

“今天油多放點，茄子喜歡油，小火加少許鹽放入油中，再加大蒜末，出香味了茄子倒入（茄子切成滾刀三角型）煸炒時加少許水，讓油和水充分吸收並且和鐵鍋親蜜碰撞，鐵鍋炒菜味道好然後倒入老抽上色、再倒入生抽調味、加小碗半碗水充分煮熟透使其入味……好吃。”

“一周吃兩次魚。”

“哈哈總祘吃到活魚。”

“隔壁超市不賣鮮魚了，又不敢跑遠，今天是延慶路菜場買的，老板說清蒸9分鐘時間。”

“噢96歲的爺爺又住院了，走樓梯時左腳踩著右腳……眼睛已經看不出了，因為糖尿病：爺爺說60歲開始打胰島素，血糖控制的好，一大碗飯、一大碗菜，爺爺離休幹部每15000元有個女傭每月5500元，爺爺住院女傭跟著一起去醫院住離休幹部病房……人和人不一樣。”

“聽說，踏青正是全民治療心裏疾病：焦慮的好時機……掃掃墓，踏踏青，人便想開了，人生百年，快樂每一天。”

“說得也對，一邊是墓碑，再也不會說話，只能憑著感覺溝通；而另一邊踏青，春芽、花開，歌詞裏唱的春帶著雨露擁抱春天。”

看虎琴的圖片，發現她住在上海老式弄堂裏，她住得很擠，有只窗，她叫它老虎窗，那麽就是小小的閣樓了，一半辟出只小曬台，䦜樓吊着一只小窗叫老虎窗。

“我的窗前有小曬臺。”

“太陽終於知道高樓背後的千家萬戶的百姓……。”

“哈哈今天的太陽在花園飯店頂上高出飯店，沒被花園飯店遮擋。”

“觀音菩薩真能呼風喚雨，今天風好大，曬的衣服被風吹下……現在又下了雨，……我小小預報員、我喜歡這工作，周六可以洗被單。”

“雨紛紛，雨紛紛，還好住二樓。”

“晚安雨夜中的雨中夢。”

“剛剛打雷了：先閃電、再打雷；比預報提前了，不知道能不能把“新冠病毒”嚇死。”

“是的，先是我在洗澡時以為對面鄰居打開日光燈，……趕緊洗，房間還開著窗在通風，…霹靂一聲春雷響，平原上出了個工農的兒子趙永剛。……小時候唱的還記得。”

“宅家一個半月，出門會聊天了，吃了房子裏七十多歲奶奶的一個茴香餛純，還說：下次去她家玩，說這新樂路房子過去資本家一家人住。”

“哈哈我的衣服曬到太陽了，其實快樂很簡單，根據自己的能力……過去同事說：難道妳要能造原子彈才祘快樂嗎？！煎荷包蛋也是快樂，這就叫：知足者常樂。”

“根據自己的能力而為，正像廣播裏說的：能當主角的當主角；能當配角的當配角；什麽也不能就當粉絲在旁邊拍拍手也好，總之是：活著。”

“我喜歡大自然，血液裏流著松江佘山，陳坊村農村的血 ，可是爺爺硬是來到了上海高福裏隔壁的慶福裏落戶，所以爸爸在慶福裏的石庫門結婚生下了我這個上海小囡，但我的根是在農村，而且小時候填表寫：青浦兩個字，從來沒寫過松江兩個字……我喜歡看《大冮大河》鄉下人的生活到底是苦了點……得感謝爺爺把家人帶到上海。”

“哈哈天放晴啦。”

“明天6-15度溫差大，太陽公公就露臉了。”

我留言說妳老跟太陽公公較什麽勁？

“曬曬舒服。”虎琴回復。

“黑雲又來了。”

“別忘曬太陽。”

“萬物生長靠太陽。”

“太陽公公我愛妳妳給我溫暖、給我補鈣。”

“哈哈看了個電影《鐵面人》……趕快睡覺，明天要曬太陽。”

“太陽公公說：雲在搗蛋天也有敵人。”

“雲層外面是藍天。”

“太陽公公說：我天天準時上班、準時下班……。”

“昨晚想去隔壁弄堂裏走走，保安不讓進，上海人的穿弄堂習慣得改。”

“哈哈一縷陽光照射在樓閣上……我家的牡丹花開了，那就是我的寶貝女兒。”

“早上在窗口和貓咪打過招呼了，……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吸收它們生命的養料，讓自己開心起來。”

“我又編故事：白娘子要被壓雷鋒塔下，進塔前再來壹次水漫金山，恨死法海了。”

“原來我房間的墻邊住著72家房客，……所以小康不小康關鍵看住房。”

“昨晚上頭枕著弄堂。”

我開始被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問她那弄堂房子裏有抽水馬桶嗎？

她發給我看抽水馬桶的排水系統照片，她特地去拍了弄堂裏墻外排滿了粗壯的管道，她說：“我家後門進賢路也是，馬桶就裝在桌子旁邊，吃飯時當椅子坐，還是前兩年剛剛排管道的民心工程。”

她轉發了一篇上觀新聞的老文章，那年上海全市啟動了消滅“拎馬桶”的攻堅戰，在家裏只有幾個平方米的面積裏，要騰出一個平方米裝馬桶，考驗的是“螺獅殼裏做道場”的功夫，這可是積德的工程。

在私信裏，她又發了一串表情包：“給建築隊點個贊。”

“太陽公公巳經來到弄堂，我剛剛吃早飯，衣服還沒洗出來。”

“我的弄堂我的家……從來沒想到會宅家六十多天，……有貓、有鳥、有家養寵物狗、最主要宅家把我逼著跟弄堂裏的人們說話，再不說話會被逼瘋……我是個不願說話的人、新冠病毒讓我開口。”

“昨晚吃了頓美國歺……原味土豆片，開開心心睡覺開開心心起床度過了宅家六十天感謝美國好吃的土豆片。”

“坐進餐廳不想吃，沒想到扒雞上桌，邊聽著鐵板的煎雞腿吱吱聲，邊吃好有趣。”

“嫩嫩的雞肉真是好享受啊，愛生活吧不管妳身處地球村哪個地方。”

“我每次唱一段京劇，都喜歡了解故事內容，才能唱感覺。”

“哈哈燒好兩個菜吃完先睡，晚上12點起來通宵電影。”

“不能辜負2020年的春。”

“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

“心態要好。”

只見過一次面的虎琴那年送我去地鐵站，她說：“妳回美國後別忘了練唱，平時走路就跑圓場，象我這樣的走法，上身不動像飛一樣飄過去，等妳下次回來，我們去票房㕔彩排演出，事先別漏風聲，請妳家人都來看妳登臺唱“貴妃醉酒。”

我完全忘了查看毎天的全球疫情的確診病例人數，死亡人數，全美確診病例人數，死亡人數。我每天都在虎琴的“老虎窗下”，看她今天有沒有曬到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