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索,懿泽踏着地上的枯叶,来到了紫薇寒舍。
走进藤琴书屋,她看到卓贵正在那里擦桌子。
卓贵笑问:“索格格来了?”
懿泽亦笑道:“我以为,你今天又不在呢!”
卓贵道:“今天是出去了一下,重阳节嘛,去祭奠一下先人!不过,我都拜完了,过了晌午,就回来了。”
懿泽点点头,她走近永琪昔日的书桌,仿佛看到永琪坐在那里奋笔疾书,忽而抬头笑问:“懿泽,你来了?要不要帮我研磨?”
懿泽想要伸手去拉住永琪的手,永琪却又不见了,她只是默默站着,心想,永琪故去多年,这房间卓贵又常打扫,大约是不会有什么东西上还保留着永琪的汗渍了。
卓贵正准备出去,突然又想起什么,拐回来对懿泽说:“对了,格格,王爷以前有个小匣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还弄了把锁锁着,不让任何人碰。他走得匆忙,也没留下什么交待,奴才连钥匙在哪也不知道,也不敢擅自打开。今天格格过来了,就交给格格保管吧!”
懿泽听了,满心惊奇。
夫妻多年,她从不知,永琪还有这样珍藏的物件。
卓贵从书桌后面的书柜里,取出一个陈旧的匣子,递与懿泽,道:“就是这个了!”
懿泽忙接过,低头看着,匣子上光亮如新。
卓贵向懿泽含笑点头,退了出去。
懿泽将匣子放在桌上,弄断了上面的小锁,打开看到,里面有两张纸,都是永琪的笔迹。
她拿起第一张,见上面写着前人诗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懿泽不禁叹息一声,遥想永琪当年写下这几句话时,心中必然是无奈又孤苦的。
可惜,她当年却只顾着责备永琪生了二心,并没有反思自己在婚姻中的过失。
她又拿起第二张纸,还是四句话,像是永琪自己的口气:
我愿为卿弃江山
但求相守两不厌
未卜卿心向何处
不如归去魂长安
这四句读着,竟像是绝命词,懿泽不禁再次泪目,泪水滴落在纸上,她忙按在桌上用袖子去擦,生恐毁了永琪笔迹。
擦拭宣纸时,懿泽忽又瞥见了匣子里、放在纸张下的一样东西,是一条马鞭。
懿泽拿出了马鞭,恍然间想起,她初遇永琪那日,永琪将自己的良驹相赠,同时借用的,还有这条马鞭。
许多年来,懿泽早不记得这条马鞭在哪里了,没想到竟一直被永琪收藏,纪念着他们的知遇之恩。
懿泽顿时泪如泉涌,悔恨无尽,失声痛哭。
她紧握住那条马鞭,马鞭遗留的汗渍,让她感知到永琪的所有往事、音容笑貌,一一在她脑海中重现。
她看到在初遇的丛林中,永琪笑着对她:“既如此,我送你回家吧?你那马不好,还是骑我那匹好。”
她看到在她选秀落选的那天,永琪曾在她背后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她看到她因私闯禁宫,被揆常在毒打的那天,永琪赶来救她,满眼伤情地说着“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然后将她抱出了囚室。
她看到她自己羞涩地问出那句“五阿哥心中的女子,是哪一位?”而永琪没有作答,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她看到她为青岚背叛而伤心的那日,永琪说出了一句最是唐突大胆的话:“嫁给我吧!皇阿玛会成全我们的!”
她看到在菜市口断头台上,永琪情真意切地诉说着:“如果这世上没有了你,我生不如死,你不能比我先死。如果我救不了你,那就让我到地下陪你。”
她看到了新婚之夜,永琪郑重其事地许下誓言:“我,爱新觉罗·永琪,一生一世心里只有索绰罗·懿泽一人,也只娶一人,永不相负。”
她看到那个决定抗拒赐婚嫡氏、想要带她私奔的永琪,深情地解答着她的疑惑:“我曾经也想过成为皇帝,但不是因为我想要那个位置,而是我希望为国家、百姓做些事,这样我会觉得生命很有意义。但是,遇到你之后,你才是我生命最大的意义。”
她看到她与永琪相互依偎着,听永琪解说“绵脩”之名:“古有伏羲氏之臣,名蹇脩,以贤良闻名;《礼运》曰,讲信脩睦。我愿绵脩且贤且能,好学博学,信而义,好不好?”
她看她跪行雪中,永琪朝她咆哮的话:“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冻成什么样了,很丑你知不知道!” “因为我心疼你!我讨厌你坚强的样子!那个样子真的很丑!”
她看到在云南,永琪请求重新开始的那一幕:“姑娘,在下永琪,京城人士,虽有两房妾室,但对姑娘一见倾心,愿从此一心一意,可否请求姑娘为妻,共度一生一世?” “在下的要求也不高,往后的日子,‘不求人生如初见,但愿相看两不厌’,如何?”
她看到了蹲着的永琪、背靠假山,怀抱双膝,哭得像个孩子,向侍女滢露心痛地求助、倾吐着:“我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懿泽,看到她现在每天这样对我,我真的痛不欲生,如果不能让懿泽重新接纳我,那种心痛,让我觉得连活着都会无趣,甚至活着是一种负担……我很抱歉,我顾不得对得起对不起谁,我无能为力……就像小时候刚会走路,跌倒了就爬不起来那样无能为力……”
懿泽从没想到,在她看不到的时候,永琪会为她哭成这般模样,她的心好痛,痛不欲生。
她看到,在苏州沧浪亭,永琪对着漏窗,满眼忧伤地对琅玦说:“你看这漏窗多好,从内遥望园外,外面空旷之景在虚实相间,从外窥测园内,里边的山石花木随步移而景异,彼此之间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看得见又看不全,才有这‘景中有画,画中有景’的美感。若是有人好奇心太重,嫌里边看外面看不清、外面看里边又可望而不可及,偏要把这墙砸破,再没了遮挡之物,里外相互一览无余,好的、不好的都在眼前,不想看见也不行了,还掉下来一堆破砖烂瓦,砸得人脚疼。再想要恢复原来的墙面,找回原来的景色,却发现早已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她看到在木兰围场,绵亿差点遇害的那天,永琪来到她的营帐外,动情地与她叙旧、论今:“我知道你为绵脩的伤,对我的恨,所以才会有对绵亿的无情。你的无情,几乎让我绝望。可今天的那一幕,却勾起你我的无数回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上苍怜悯我们,再给我们一次理解彼此的机会,再给我们一次破镜重圆的机会?”
她看到,永琪答应胡嫱私奔的那一晚,却在胡嫱睡着之后,望着她的画像流下了难以割舍的眼泪。
她看到永琪和胡嫱私奔,却被她截回的那天,胡嫱曾质问永琪:“是不是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跟我走?你希望懿泽能有途径知道这件事,然后把你给追回来?这样,就有强大的理由让你继续留下,而且不必对我感到愧疚,甚至还可以为你和懿泽带来一个新的开始?”
原来,永琪并不是真心想要和胡嫱私奔,原来,直到永琪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在为他们无望的未来争取一丝生机。
懿泽再次泪如雨下,悔不当初。
她看到了终于放弃一切的永琪,诀别的那一段话,是带着微笑的:“记得在云南,琅玦说她好想留在那里,其实我也是。只要那里有你,就可以成为我的家,但你不收留我,我便无家可归了……我与你,相恋两年,终于喜结连理,夫妻九年,却记恨成仇,懿泽啊懿泽,我们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始终都成就不了一个完整的家……福灵安曾对我说山便是山,水便是水,桥便是桥,不拘于起了什么名字。可自云南一行之后,我看山都是格姆山,看水都是勒得海,看桥都是走婚桥,唯独看你再也不是我的懿泽……”
懿泽睁开眼睛,看到她那只握着马鞭的手,伸开手,满手是血,因为她握得太紧,体内的碎石在重度地拿捏中,从内割破皮肉,血流不止。
她放下马鞭,将指尖对准桌上的砚台,她的血就一滴一滴的,顺着指尖全都滴入砚台之中。
直到血慢慢不再滴了,砚台也就要满了。
她拿起永琪用过的笔,蘸着砚台中的血,在永琪的那首诗下面提笔写上一首《天仙子》:
忆当初你侬我侬
惜流年焕我改容
今宵凄凄谁与共
花还红
情已空
此恨绵绵向天冲
罢罢罢愁果自种
那堪旧事若泉涌
山盟不复世事更
错无尽
悔无穷
踏破天涯望苍松
写完,懿泽又将两张纸和马鞭都放回匣子,带着匣子来到密云——那个她听说过得风水极佳的地方,埋葬了她深爱的永琪。
天,已经开始昏暗。
风,呼啸了一程又一程。
有陵墓的地方,总是人烟稀少,她只身来到了那个被人呼为“太子陵”的地方,看到了墓碑上熟悉又陌生的几个字“荣亲王永琪之墓”。
墓前,供着的果品菜肴,显然是新鲜的,她想,在这个适于祭祖的重阳之日,白天曾来祭奠永琪的人,应该是绵亿和玞婳了。
懿泽静静地蹲下,将那个小匣子放下,轻轻地抱住了墓碑,把脸贴在“永琪”两个字上,轻唤道:“永琪……永琪……我来看你了……是我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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